周文禄暗暗舒了口气,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谢谢宋爷。”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那双儿有什么特别的,”宋岳堂调笑道,“莫不是给你们下了降头,怎么一家子都得围着他转?”
周文禄将碗中已经放凉的肉片吃下,这才回答他:“宋爷此言差矣……就好比,人们都爱玉,多数人爱成品的玉器,但其中也有人更爱玉原石。”
他一边往锅里下菜,一边举例含蓄地解释着:“玉器固然更加精美,但已经是成品,再对它进行修饰,也不过锦上添花……但玉原石,我可以更好的操控,凭喜好雕琢,尤其是当我已经知道这块原石里藏着好料这是一笔,对周家稳准不赔的买卖。”
宋岳堂不置可否:“我倒是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文禄你是怎么判断的。”
“宋爷会发现的,”周文禄笑笑,“我相信就在不久之后。”
宋岳堂轻笑应下:“拭目以待。”
周文禄不再赘述,毕竟宋岳堂对他观点的看法,他其实并不在乎。周家人并不是傻子,玉秋对周家而言代表着什么,又会为周家带来什么,时间会给出这些暗中看戏的人答案。
酒过三巡,宋岳堂忽然道:“还有一件事,我需要文禄帮忙。”
“宋爷有什么不妨直说。”
“还不到时候。”
周文禄微微皱眉,心中警惕起来:“嗯?”
宋岳堂摇摇头:“别急嘛……我也不是吃白食,会给报酬的。”
锅中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期间能看见一些虽然熟透但无人去捞的剩食。煮过各种菜肉之后,油汤已经被熬干了不少,汤底味道更加咸辣。
宋岳堂起身,将远处的几碟还未下锅的食材,一一端起倒入锅中,不急不缓地说:“这地方中不中,洋不洋的,居然这么热闹。
“也亏我运气好,正巧能订到的个小包间,横竖钱花了不少,这菜,也别浪费了……
“既然都被摆上桌了,那就一起进去吧!”
日子看似不咸不淡地过着,但是空气里已经若有若无弥漫起了紧张感。
本杰明走的时候给周文禄留下了一个荆湾的地址,说那里住着他同行的好友,如果以后有需要,可以去联系他。考虑到本杰明生意的特殊性,这位同行想必也是位大人物,周文禄礼貌应下,将信息存好,以防不时之需。
谭锋来在北方当大司令也有几十年了,他曾经扶持上位的三岁孩童如今成了对他唯命是从的傀儡,按他的计划,篡位早该成功了。可惜在新思潮的冲击,不断有各种游行起义和变法在北方暴发,在对他进行反抗,相比之下南方更加安稳富饶开放,早年朝廷任命的将士除了宋岳堂,还有他的几位同窗好友,如今几人暗中联合,这片土地实际基本脱离了北方的管控。
谭锋来盯这块带刺的肥肉已久,如今两边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南北打仗不过是早晚的事。
周家也暗中做起了应对打算,不过这些,玉秋都不知道。
他隐约察觉到了周家的变化,少爷们比过往更加忙碌,但他一方面有事做,一方面也按本杰明的建议不去深究,装聋作哑。
他的字已经练得很好了,算数也一点点上道,甚至在周承明的教学下,知晓了一些简单的常用外语的读写。
玉秋放下笔,起身动了动长时间坐姿写字下僵硬的肩膀。如今他可以独自完成查对简单的账目,周锦宗便将手下好几款脂粉近两个月的账交给他试着整理,玉秋也希望自己能做好,查对核实都格外谨慎仔细,时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回过神时腰背酸痛。
他揉了揉发紧的肩膀和脖子,余光瞥见角落里的琴架,琴架上摆着一张漂亮的古琴,玉秋看着琴,一时有些恍然。
这张琴是在周老爷去世一周后,周文禄让仆人送过来的。周文禄不常送他东西,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传口信的仆人说,这是大少爷怕他无聊,特意寻来的。
玉秋摸了摸琴身,院中的仆人很勤快,即便他半个多月未碰琴,琴身上也一点灰尘都没有。他对乐器没有喜爱,也不存在厌恶,不过是当初在浓春楼必须要学的技艺,讨好客人的手段。男人们都喜欢一些才子佳人落难风尘的背景,愈是有才情,愈能满足他们一些肮脏的妄想。
不过这琴送来后,周文禄也并不在意他弹不弹,倒真像是随手送了个物件供他消遣罢了……他的手指抚过琴弦,想起第一次和周文禄见面的时候。周锦宗其实已经提前通知过他周文禄要来的事,但是得等真了见面,他却拘谨得要命,周文禄让他弹琴,他紧张地一连弹错了好几处……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尴尬的场面倒也变得有趣了。玉秋忍俊不禁,忽然有了弹琴的兴致,便拉出了琴架下面的凳子坐下。
许久未碰,难免有些生疏,他练了练手,逐渐找回手感,琴声从断断续续逐渐变得流畅动听,待他弹完一曲,隐隐听见外面传来了沙沙雨声。玉秋起身朝窗外望了一眼,天色昏沉,这雨估摸着会越下越大。
就在这时,他看见回廊远端有人抱着什么东西,待那人走近一些,玉秋立刻认出是周承明。
周承明也看见了他,一手抱着怀里的东西,一手举起向他挥了挥,脸上笑容灿烂:“小姨娘!”
玉秋也冲他挥手笑笑,见他是要往自己这处来,便转身走到门口提前开门。外面凉风阵阵,檐上已经连成了不断下坠的水滴。玉秋站在门口,看着周承明小跑过来,两步穿过雨帘上了台阶。
玉秋见过之前几位夫人生前的照片,看得出来周老爷对发妻很是执念,后面几位夫人容貌上都看得到明显的大夫人的影子,连带几位少爷容貌上也有六七分相似。外人常说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几个是兄弟。
也许越是亲近,越能发觉各自的不同,玉秋和他们待久了,倒没觉得他们的模样有多相似。就比如周承明,他眼尾较兄长们更垂一点,最有少年气,此刻眉眼沾了雨水,显得湿润深邃,比刚回国时褪去了一些学生稚气,但每当看到他纯粹的笑容和眼中直白的情愫,总能让人一眼就生出欢喜。
“苏记的葱油饼,里面还掺了芝麻,可香了!”周承明将怀中抱着的油纸捧出,打开一个角,咸香伴着白雾顿时散出来,“小姨娘之前说过喜欢的,正好今天路过,我就买了些,还是热的呢,快尝尝!”
他外套上还留着水痕,头发也是潮湿的,怀里的油纸却没有被打湿。玉秋心里泛起阵阵温热,连忙让他先进屋:“快进来,别沾了寒气,把湿衣裳换了。”说着赶紧叫了几声采云,让她打伞去周承明的院子拿身干净衣裳过来。
外套打湿了不少,但里面的衬衣还好,玉秋让他坐下,取了毛巾帮他擦拭头发上的雨水。
周承明很享受玉秋的照顾,将怀里的饼子放在桌上,乖乖听话,任由玉秋双手隔着毛巾揉乱他的头发。
玉秋被他直勾勾地盯了一会儿,那眼神无害但仿佛有温度,落在他脸上,渐渐发热起来,玉秋赧然地小声道:“别一直看着我。”
“哦……”周承明听话应了,慢慢移开目光四处打量。
玉秋心血来潮弹了会儿琴,这时候桌上还摆着好几本账本。周承明瞄了几眼上面的数字,问道:“小姨娘这是在对账吗?”
“嗯,二少爷吩咐的,我想快些弄完。”
“不用这么着急吧?二哥他自己那边的都还没开始呢。”
“我手生,要花的时间长,比不得二少爷。”
周承明伸手去翻了翻,看到那本上一大半都有了玉秋字迹的批注,不禁劝道:“二哥也不是非要你一定弄完的,你不想做了,就把账本丢给他就好,别累坏了自己。”
头发擦干得差不多了,玉秋将湿润的毛巾放下,用手指将周承明被搓得毛糙的头发顺平,闻言轻笑回应道:“不行的呀……我不想什么忙都帮不上。”
周承明伸手抱住他腰,将脸贴在他肚子上,隔着衣服蹭了蹭:“小姨娘平时就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玉秋被他突然的撒娇弄得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开:“我不是这个意思。”
也许是周承明年纪小一些,玉秋面对他时更放得开,有些心里话反而容易说出口:“以前没什么打算,浑浑噩噩地活,现在心里倒是有了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