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香勺在罐底刮了好一会儿,才掏出少得可怜的一点点,放入香碟中。随后又趁医生低头刷网页的时候,从锦盒中拿出一小根头发,用香剪剪成一截一截的,也混在香粉之中。
十二种香粉在香碟中混合,陆子冈拿出一个刻着镂空篆体福字的紫铜香篆印,轻轻地放在了铺平的香灰上,随后把配好的香粉用香勺放在香篆印上,再用小香铲把香粉细心地铲到镂空的福字之中。最后把香篆印小心地拿开,一个端正的福字便出现在香灰之上。
“咦?好像挺简单的嘛!”虽然已经在手机上看过打香篆的过程,但亲眼见到就是不一样,医生见陆子冈做得熟练,不禁有些手痒。
“没那么简单,拿香篆印的时候手不能抖,否则香篆字如果断了的话,这一次就不能烧到底了。”看着那个完美的福字,陆子冈心情也好转了许多,便开口解释道。
其实打香篆也是一种锻炼手的稳定性的训练方式,越是线条繁复的香篆印,就对打香篆的人要求越高,否则细细的香篆字断掉一点,都会前功尽弃。陆子冈当年为了锻炼自己修复书画的手不会抖,打香篆了很多次。但他旋即看了眼脸上写满得意的医生,这才想起对方的职业,便不再多话。
医生笑嘻嘻地刮了刮下巴,和心胸外科的他来比谁的手稳?这不是开玩笑吧?
陆子冈拿过一旁的线香,从长信宫灯那边借了火,点燃了香炉里的香篆字。一缕氤氲的烟升腾而起,缓缓地在空中打转、腾移、跳跃、回旋……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操纵着这烟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把视线凝聚在其上,看得如痴如醉。
陆子冈拿过一旁的香炉盖子,把香炉盖上。这个香炉的盖子是莲蓬形状,正好每个莲蓬中间都有一个孔,烧造得精致细巧。更兼因这香炉用的时间颇久,那些孔眼处还有些被香薰黄的痕迹,看上去更像是莲蓬的尖尖,惟妙惟肖。香炉的盖子盖上之后,烟气就没有那么浓重了,分了若干缕,丝丝绕绕地冒了出来,很快就散发在空气之中。
很快,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渐渐地随着这烟气四散开来。医生也是闻惯了奇楠香的人,但此时竟觉得,这股香气像是勾动着他内心深处,一时间竟是痴了。
陆子冈拿起一个香丸凑在鼻尖处嗅闻着,状似不经意地询问道:“你有什么想要忘记的吗?”
“忘记?”医生觉得平时绷紧的神经都因为这香气而放松了下来,一时浑浑噩噩的,也并不觉得陆子冈的这个问题突兀了。他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才道:“确实是有想忘记的啦,例如我父母的惨死、亲戚的挤兑,要知道我在小时候,几乎每一两年就要换个人家收留呢……”医生说着说着,像是深藏在心底的负面情绪都被勾了起来,单手按着额头想要把那些回忆都重新塞回去,“咦……奇怪……我怎么感觉闻到了一股蛋白质燃烧的味道……”
陆子冈看着医生陷入了沉默,随后又沉沉地在柜台上睡去,不禁叹了口气。
“你鼻子可真灵,我在蘅芜香里加了老板的头发。忘了他吧……忘了他对你比较好。人过分的执著,并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这事老板以前常做,估计他若是能回来,肯定也会这样对你做的。我只是替他做了该做的事而已。顺便清理一下你不想要的记忆,作为补偿吧……”
陆子冈闻着手中的香丸,喃喃地自言自语,其实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也有想要忘记的人,但可惜他没有对方的头发。
他知道医生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会越来越失去正常的生活,甚至连工作都做不好。
这样不行,医生的工作是救死扶伤,手的一次颤抖也许就会失去一个人的生命。今天的吵架就已经出现这样失控的苗头了,长此以往,迟早会出问题。
这样的话,还不如让他来替他下决心。
他和老板本来就是两条平行线,即使命运的捉弄让他们偶然间交汇,也是时候各自远去了。
陆子冈闻着手中的香丸,自然是不受屋中点燃的蘅芜香影响,但这时,他却已然有些后悔。
他是不是……做错了呢?
罢了,就算是错了,也无法挽回了……
哑舍的店铺之中,蜿蜒盘旋的香线无声寂静地弥散着,清冷,孤寂……
第67章 涅罗盘
一
三青用尖尖的嘴喙慢条斯理地梳着身后的翎羽,时不时看一眼悠然停在房梁上的鸣鸿,全然没把在房间中愁得团团转的陆子冈放在眼里。
陆子冈这一年间,最先开始的时候是拼命地演算洛书九星罗盘究竟是怎么运转的,之后起了其他的心思,按照前世的记忆开始练习琢玉技巧,而现在,因为放弃了用罗盘寻找老板,也没有了医生经常过来串门,闲下来的陆子冈才想起来应该抽空检查一下哑舍里面的古董,该晒的就要晒晒,该防虫的就要换樟脑丸,该除尘的就要擦擦灰什么的。结果这么一大扫除,就发现了严重的问题。
放织成裙的房间里,只剩下了那个小叶紫檀的立式衣架,本应该挂在那里的织成裙已经杳无踪迹。
若是其他古董,陆子冈可能还会以为是被老板收起来了,或者是被老板卖给了有缘人,可是他分明记得他和医生穿越回唐朝见过安乐公主李裹儿之后,来到这个房间看过那件冠绝古今的织成裙。而现在却只剩了一个空空的衣架子!
陆子冈犹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在眼角余光扫见了三青后,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摸了摸它的背脊,尽量放轻了声音问道:“三青啊,你有没有看到这里的织成裙?喏,就是用很多鸟的羽毛做的一件裙子。”
三青无辜地摇了摇头,它自然是知道那件裙子的,不过它一向厌恶人类用鸟类的羽毛做装饰,也就一直看不惯这件织成裙,极少进来溜达,所以也不知道这裙子什么时候不见的。站在房梁上的鸣鸿见陆子冈疑问的目光朝它投射过来,也连忙摇了摇头,它虽然也是不一般的傲气,可是成天和三青打架打得它的毛都快秃了,此时人在屋檐下,又怎么可能不低头?
陆子冈的浓眉深深地皱了起来,医生从不进哑舍的内间,天天来的画师也不会任意动其他房间的古董,那么……这织成裙是被人偷走了?究竟是谁有此能力?哑舍里居然还能丢东西?简直闻所未闻啊!
揉了揉酸痛的额角,陆子冈觉得自己这一年过得实在是糟糕透了。果然只有老板才能管得了哑舍,他现在都不敢详细去检查哑舍究竟有多少古董不见了,又或者他即使检查了也查不出来,他又没有哑舍内所有古董的清单。
鸣鸿在房梁上歪着头站了一小会儿,却忽然像是似有所感,张开翅膀从房间里飞了出去。三青这回却并没有追过去,而是目送着它飞出了哑舍,轻轻叫了两声表示这呆鸟终于走了,它很满意。
陆子冈也没想拦鸣鸿,本来这小赤鸟就是自己飞过来的,这会儿自己飞走了,是不是感应到他的主人回来了?
站在本该挂有织成裙的小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陆子冈又在哑舍之中把能找的地方都翻了个遍,也没有翻到那件织成裙,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里间,却在绕出屏风之后看到了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老板!你回来了?!”陆子冈站在当场,无比震惊。
老板坐在柜台里,正捧着一把明朝的紫砂供春壶暖手。他的神情柔和淡漠,动作悠然平静,与他之前多少岁月中日日所做的一样,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见陆子冈从里间走出,他便勾唇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点头应道:“我只是回来拿个东西,辛苦子冈你了。”
陆子冈的脸色数变,最终还是轻吐了一口气,喟然叹道:“老板,子冈有负所托。”
“先坐吧。”老板却并未在意,示意陆子冈坐下,翻出两盏紫砂杯。扶苏回去找胡亥了,所以他倒是有时间听陆子冈说下这一年来的情况。
陆子冈坐下来先是喝了杯热茶定了定心神,然后把自己擅用洛书九星罗盘的事情交代了一下。
“哦?我正是为了拿那个罗盘而回来的,你们倒是胆子大,也不怕穿越过去之后回不来。”老板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说说,你们都去了哪些朝代?”
陆子冈老老实实地把这一年来时空旅游的行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连最后他去找夏泽兰的经过都没有漏下。事实上陆子冈在内心积累了许多压力,不知道该找谁去倾述,老板适时的出现,让他彻底松了口气,也顾不得有什么后果了,便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老板看到陆子冈说完一脸忐忑不安的神情,也就没有再苛责于他,反而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回来,你是不是这个月还要再去明朝一次?”
陆子冈一怔,他本想摇头否认,但在老板灼灼的目光中,无法说谎,只好艰难地点了点头。确实,他不能接受之前的那个结局,他若是早一点就直接带夏泽兰离开京城呢?是不是就能躲开锦衣卫的追捕?又或者他早一点与夏泽兰相遇,彻底劝她离开尚膳监……陆子冈没办法不让自己这样想,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想继续尝试。
“痴儿,若是洛书九星罗盘如此好用的话,那我为何不用?”看着陆子冈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老板不由得苦笑道,“我自从得到洛书九星罗盘后,便不断地穿越回扶苏死前的那段时间。可是不管我用罗盘重返历史多少次,就算救活了扶苏,很快他也会因为其他事情而死去。这是完全无法改变的,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
陆子冈忽然想起之前他和医生在戚少将军的军营里,医生救治了许多兵卒,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因为随之而来的战事很快阵亡,当时他也没有多想,难道原因真的是历史的不可逆性吗?
“我总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总觉得自己下一次会做得更好。”老板低头看着手中茶杯里轻轻摇曳的茶水,言语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可是看着他一次次因为各种原因在自己面前死去,就像是一个永远都无法醒过来的噩梦,最终我只能无奈地屈服,把洛书九星罗盘封存起来,再不动用。”
陆子冈面色苍白,终于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是的,历史永远只是历史,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即便他再怎么付出努力,也都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