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愚老老实实地低头道:“解差大哥, 我腿上不好, 既然如此,那我便尽力?快些。”
矮解差把高的拉到?一边, 轻声道:“大哥, 咱们出来的时候, 锦衣卫那边蒋百户有?交代的, 说这人腿上有?旧伤,走不快。”
高解差哼了?一声道:“蒋百户以为自己是谁, 也配管咱们哥俩的事。我就说这三班衙役,就咱们两个最倒霉,摊上这么一个没钱死硬的货,这趟差出得可是憋屈极了?。”
他话说的很?大声,又?斜眼看程若愚,见他只是低着头?不做声,又?啐了?一口?在?他脚边上,叫道:“听说还是个当过官的,一副穷酸相。”
矮解差低声道:“大哥,这往台州还有?两千里路呢,咱们慢慢走也来得及。”
高解差冷笑了?一声,用水火棍敲了?敲程若愚的枷,程若愚惶惶地抬头?,“你这一路识相些,别惹了?爷爷的晦气。”
程若愚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他们又?走了?百余步,就看见官道边上停着两辆马车,马车边上站着一个戴着灰色薄纱帷帽的女人。
高解差笑了?起来,“这便是谁家的小娘子。敢是马车坏了?。”
矮解差低声道:“估计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内眷,可得罪不起。”
高解差斜眼看了?看他,笑道:“又?不去兜搭,看一看又?没妨碍。”
程若愚却不动了?,眼睛只怔怔地盯着那个女人。
见他看得出神,高解差喝了?一声:“看什么看,这也是你能看的。都这样了?,色胆还没散呢。”
那女人却疾走几步,奔了?过来。她原是小脚,一时间奔得太快,便扑倒在?地下。程若愚也急急地奔上前,两个人在?路中间到?了?一处。女人便执着他的手大哭起来。
两个解差看得愣了?,刚要呼喝两句,身侧有?个声音道:“两位差大哥,请借一步说话。”
他们抬眼望去,是一个面相温和?,穿着普通青色外袍的宦官,正是方维。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两封银子,微笑道:“在?下是程若愚的朋友,还请这一路上行个方便。”
高解差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皱着眉头?道:“这两千多里路呢。”
方维作了?个揖道:“北镇抚司陆指挥已经和?顺天府衙门说了?,两位的名字他也记下了?,日后多有?劳烦之处,还请二位给个面子,多多关照。”
矮解差点头?道:“好说好说。”又?拉着高解差道:“这位公公,我们哥俩晓得事的。”
方维笑道:“浙江台州卫所那边,我们也写过信了?,你们把人送到?就行,不会查那样仔细的。他原是个读书人,人是极老实?的,只是脑子读书读得呆了?,腿上也有?伤,走得慢,两位大哥多多宽容些。”
两个解差便拱了?拱手,又?问道:“这位夫人是……”
方维转头?见他夫妇还在?路中央哭得死去活来,微笑道:“是他夫人,不妨事。”
两个解差站得远了?些,方维便过去了?,向着程若愚行了?个礼,笑道:“程大人,时间还长,不妨咱们到?路边叙话。”
程若愚抬头?见是他,连忙直起身来,擦了?一擦眼泪,拱手道:“方公公。”夫妇两个便往路边走了?走。
方维笑道:“我还带了?一个人来,卢姑娘听说你要走了?,也说来送送你。”便往马车里招一招手。
卢玉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笑眯眯地冲着程若愚福了?一福。
程若愚见了?她,连忙道:“是救命恩人来了?。”便要跪下去。方维在?一旁扶住了?,卢玉贞摆摆手道:“我却称不上什么恩人,误打?误撞罢了?,是程大人命好,老天爷保佑。”
程若愚叹了?口?气,又?低声道:“既然两位在?,便同我做个见证。请方公公您做个中人,我写封休书,同她交代一下,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众人听了?,一时间都呆住了?,程夫人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惶然地摇头?叫道:“相公,不要。”
程若愚板着脸道:“娘子,你嫁我十年,未有?所出,我每每思量着,都觉得自己是大大的不孝。在?牢里这些日子,我也想得很?清楚,不能有?负祖宗,断了?香火。我与你今生夫妻缘分已经尽了?。程某今日在?此别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夫人眼泪流了?一脸,急急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公你若是在?意,可以纳妾室,我绝不是那等妒妇,你若是以这条休了?我,让我以后如何做人?”
卢玉贞在?旁听得明白,便上前道:“程大人,你这人好不死板,你们是结发夫妻,这么多年,夫人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子嗣一事,可以想法子,为何一起意便要休妻。”
方维笑道:“程大人,我看你这光景,是怕耽误了?你夫人的青春罢。”
程若愚被?说中了?心事,看着方维,眼中也流下泪来,低头?道:“我落得个发配充军的下场,罪有?应得,我心里明白,这也是你们多方转圜的好结果。只是我夫人是乡绅独女,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也是娇养长大,却如何能跟我去……”又?看着程夫人,从怀中掏出那只葫芦耳环来,柔声道:“娘子,所幸你我之间不曾生育儿女,这是老天垂怜,不让你跟我做罪人之妻,一辈子受苦受难。你还是青春年少,岳父大人也是个开明的人,你这就回家,另寻个好门户去罢。”
程夫人却不接,擦擦眼泪,冷着脸看着他道:“相公,你当我是什么人,只能做进士娘子,不能做军户娘子了??军户又?怎样,军户也要娶妻生子,荆钗布裙别人穿得,我却穿不得?”
程若愚叹口?气道:“娘子,你这又?是何苦,我已是罪人,原不值得你这样。“
方维却笑道:“程大人,你这也将夫人瞧得小了?。夫人为了?你,宁肯自戕鸣冤,只要你们夫妻恩爱,吃这点苦又?是什么呢。”
程若愚听了?,浑身一震,便看向程夫人。程夫人慢慢点了?点头?,微笑道:“我连棺材都备好了?,想着以命相搏,能给你减些罪名。还好遇到?了?方公公,没有?死成。”
程若愚呆住了?,过了?一会,便朝着方维跪下来道:“多谢恩人搭救我娘子性命。”
方维便转向一边,没有?受礼,卢玉贞过来把他扶了?起来,笑道:“程大人,不要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你的腿原就是断了?再接的,再这样就长不好了?。”
程若愚低头?道:“方公公,你以德报怨,我实?在?惭愧。我还骂过你呢。”
方维笑道:“骂我们的人多了?,原不多你这一个。程大人,只是各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也不是天生卑劣下贱。我敬你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才这样帮你,想着当年若能遇到?些清官,我父母家人也能保全?,不必死在?饥荒里头?。”
程若愚点头?道:“我晓得了?。”
方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只是程大人,慷慨赴死,有?时候也十分容易,能熬下来苟且偷生,忍辱负重,终能达成心中所愿的人,我却更佩服些。程婴与公孙杵臼,便是如此吧。程大人,你心中如有?济世救民的抱负,也不必在?乎这一时,等你学了?官场上的和?光同尘之道,后续也光明的很?。”
程若愚道:“我性格刚直激烈,自知不是这块料子。况且我已是充军发配的罪人,余生便不再想了?。”
方维笑道:“知道为什么将你发配到?台州吗?台州知府徐中行,便是从翰林院放了?外任的,之前被?廷杖打?得差点残废。他与你性情相近,必会关照于?你。宁海县知县李道成,更是你的同榜。台州卫所那边,我也写过信,你人到?了?当地,点个卯就可以了?。余下的时间,想做个西席,也无妨。只是不要太过招摇便可。况且你是终身充军,又?非永远充军,子女读书进学,都没有?妨碍。说不定?过几年等来了?大赦,你们全?家便可以回桐城老家了?。”
程若愚听了?这一番说话,眼圈又?红了?,点头?道:“当时卢姑娘救我的时候,说她主人是观音菩萨,我只以为她妄语诳骗我。原来方公公这样宅心仁厚。”
方维歪着头?问道:“是吗?”自己想了?想,便笑了?,又?看卢玉贞。
卢玉贞走了?过来,笑道:“刚在?马车上,我已经给程夫人把过脉了?。她原有?些血热风盛,我已经开了?个方子,到?了?台州,多多调理,也就好了?。台州的乌药、覆盆子也是有?名的,方子里面我也写进去了?。且放宽心,你们还年轻呢,又?这样恩爱,孩子一定?会有?的。”
程夫人听了?,飞红了?脸,转过身去。程若愚笑道:“那就先行谢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