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玉贞笑了,“好了好了,大人你不要?说了,我去就是。”

方维道:“你是给人医病的,我虽不懂,也?知?道这一行,没人请你,就算你有再好的医术,也?施展不出来。蒋百户的夫人叫你去,明摆着是想多介绍些?病人给你,以后口口相传,就有人上门请你了。”

卢玉贞点?头道:“是这样的,大人,只是我担心……”

方维笑道:“你莫怕。我已经跟蒋百户说了,他也?答应了,只说你是我老家的远房表妹,来京城投靠我的,所以暂居我家。什么行走、坐立、吃饭的礼节,我现在就教你,你学的这样快,几?天就差不多了。”又想了一想,“只是须给你买些?衣服首饰,说来惭愧,我原该早给你买的。”

卢玉贞眼睛一亮,笑道:“家里还?有陆指挥送的衣服料子,我拿出来裁一件就行了,也?不必现在买。”

方维却看着她摇摇头,笑微微地道:“我这个人,有时?候也?小心眼的很,我买我的,穿不穿自然随你。”

良言

北镇抚司衙门内, 陆耀带着方维走进了那间空屋子,又回身把门关?上了。

方维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仔细打量了屋内的陈设, 低声?道?:“李孚动作倒是很?快,刑部尚书已经被勒令闲住了,圣上也有?旨意要彻查。”

陆耀点点头道?:“我去面见李孚的时候, 也跟他说的很?明白了。他那个人虽孤介了些?,倒是一点就通。“

方维笑道?:“我看你最近要把囚犯仔仔细细盘查一遍, 多做些?文章出来。刘勉做了这许多年, 想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陆耀点头道?:”圣旨我已经接了, 正?在办呢。”又皱着眉头问道?:“你好不?容易来我们这里一趟,放着些?值房不?选,为什么要选这间?屋子。这里原是仵作验尸的地方,阴冷潮湿得厉害。”

方维笑道?:“陆大?人,你不?觉得这个兆头很?吉利吗, 从原来的死门变成了如?今的生门。”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指着屋子正?中?的那块木板道?:“待会叫程若愚来,就是要让他看看, 他的命也是跟阎王爷抢回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耀笑了一声?, 淡淡地道?:“我猜你不?过是因为卢姑娘用过这间?屋子罢了。”

方维抬眼看他,坦然地点头。陆耀笑道?:”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了。程若愚的手铐脚镣还是给他留着吧, 怕他对你不?利。”

方维道?:“还是去了吧。他好歹是个读书人, 面上的尊重还是要的。”

陆耀看了看他的左手, 低声?道?:“你就不?怕再出点什么事。”

方维笑道?:“锁着就锁着。我现在也只剩一只右手了, 怕打不?过他。”

陆耀便大?笑着出去了。不?多时,蒋百户带了程若愚进来, 自己?退了出去。

方维见程若愚虽仍是蓬头垢面,面色却好了很?多,也是自己?慢慢走进来的,显见得腿脚没有?大?碍了。他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微笑道?:“程大?人,你可还认得我?”

程若愚见是一个穿青色贴里的年轻宦官,面相温和,有?点面善,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正?皱着眉头思索,方维指着角落里的盆架道?:“我让他们备下了热水,请大?人自去洗洗脸,梳梳头发。”

程若愚恍然大?悟,指着他道?:“你是那个……”

方维笑道?:“是我,曾与大?人惊鸿一面。”

程若愚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冷冷地道?:“不?知道?公公是何方来头,今日唤我,所为何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拱了拱手道?:“我是在司礼监文书房里做事的,名叫方维。”

程若愚走到角落里,自己?洗了把脸,粗略整理了头发,回身拱手道?:“既然不?是初见,方公公有?事请讲。”

方维请程若愚坐了,自己?也坐下,微笑道?:“我是奉了尊夫人的命,特来看望大?人。”说完点了一点自己?的耳朵。

程若愚的脸色立即变了,颤着声?音道?:“你就是……那个治病的姑娘,原来是给你做事的。”

方维笑道?:“谈不?上给我做事,她是我家里的人。”

程若愚站了起来,在地上踱了几?步,只听得脚镣拖着地一阵哗啦啦乱响。他回过头来,拧着眉道?:“你想要什么?”

方维笑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见大?人,是想跟大?人求取一下,江阴县这几?年来,向上孝敬的账目。”

程若愚听了,脸色登时铁青,指着方维道?:“好一条阉狗,好毒辣的计谋!先是派手下的人施恩于我,再扣押我的夫人,逼着我就范。这一番动作,可真是算到尽了。”

方维冷静地看向他,没有?说话,程若愚见他不?动声?色,更加被激怒了,连带指着他的手也颤抖起来,“你们要杀我,想杀便杀了,我便是皱皱眉头,也不?算好汉。我夫人原在家里好好的,你们却把她赚到这里来,不?知道?说什么话蒙骗了她,难道?……这个耳环,不?是她给你们的,倒是你们这些?阉狗抢来的?你们,你们……”

方维见他说不?下去,自己?并不?动怒,笑了一笑,却问道?:”程大?人,你如?今官居几?品?”

程若愚被问得愣了一下,答道?:“我是个七品知县。”

方维笑道?:“刚我听到你用了阉狗一词来骂我,是不?是?”

程若愚咬着牙道?:“对,就是说你,还有?你们,这些?徒有?人形,却没有?人味的东西。”

方维看着他,正?色道?:“程大?人,你是朝廷命官,我却也是吃俸禄的人。我待你尊重,是因为我钦佩你是个为民?请命的忠臣直臣。若是真论起官阶,我是正?六品,你见了我,须认真行礼。既然在北镇抚司衙门这儿,咱们就不?妨再扯一扯。依照大?明律,詈骂上官,当施加杖刑,最高一百。”

程若愚脸和脖子都涨的通红,硬着头皮道?:“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横竖都是个死。”

方维笑了一笑,也不?看他,指着屋子中?间?的木板道?:“这北镇抚司衙门,每年熬不?过去,死在大?狱里的人,也有?几?十。其中?二三品的大?员也不?乏其人,从没有?人敢说什么。程大?人,唯独你的命在我眼里额外金贵些?,不?为别的,就为了你的命是卢姑娘亲手救下来的。你要是说我设计你,你自己?从头想想看,劳师动众地请这些?人一起演戏,就为设计你一个七品知县,你也忒将?自己?看的高了。”

程若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想起了旧事,过了一阵子,长叹一声?道?:“我的命,的的确确是卢姑娘救回来的,我也须得多谢她的一番恩德。只是她这样聪慧能干,为何替你这样一个……”他斟酌了下用词,“替你做事。”

方维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程若愚便坐了。方维道?:“不?知道?程大?人对太史公怎么看。”

程若愚道?:“太史公忍辱负重,隐忍以就功名,为史公一生之心。我每次读屈原贾生列传,也能懂得太史公实乃是“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

方维叹了口气?道?:“金圣叹这几?句,委实说的好。只是太史公也是受过宫刑的,你却为何不?骂他?”

程若愚急道?:“这怎么能比?太史公原是士大?夫,只是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以就极刑而?无迹色。”

方维笑道?:“我是极佩服太史公其人的。他自己?也说,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以程大?人的高见,士大?夫若是受了腐刑,自然是极大?的侮辱。那我等受了此刑,却是卖身求荣,无耻下贱的阉狗,你说是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若愚看着他,一时语塞,方维慢慢说道?:“上次在狱中?,听程大?人陈情,说到渔民?被苛捐杂税所累,竟至全家自尽,说着说着,便哽咽流泪。我以为程大?人为人纯善,仁心博爱,心系万民?,有?古君子之风。”

他低声?道?:“程大?人有?所不?知,净身之术,原是极为痛苦危险之事,中?途丧命的男童,十有?三四。因此需要跟刀儿手签了生死状,才能行事。如?今京城之中?,父母将?儿子自行阉割,意图进宫者,竟有?三四万人之多,朝廷无法,便将?他们编了净军,充了海户,勉强度残生。若百姓能饱腹不?饿,又何来这样灭绝人伦的人间?惨事。我敢问大?人,这些?人,算不?算你眼中?生民?涂炭的生民?。论语有?云,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大?人的爱恶,只别用错了人身上。”

相劝

程若愚听了这话, 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半晌叹了口气,低头道:“方公公, 是我?狭隘了, 口出妄言,多有得罪,你不要介意。”又看向方维, “只是我?所见?过的宦官,多是外派的税使、监督, 无不盘剥摊派、强取豪夺、以权谋私、索要?贿赂, 极尽搜刮之能事。地方百姓提起来, 也?多是切齿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