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玉贞却抬起头来,咬着?牙道:“蒋大夫,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爹原是行脚医生?,给乡里治病的。刁民泼妇把我家砸了?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我娘抱着?我在外头哭,我爹在里头抽烟叹气,几次都是要转行不做了?,村里人又送鸡蛋送青菜到我家院子来挽留,也有抱着?孩子来磕头的,我爹看了?看,也是没有狠下心,到最后他?也是因为去采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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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怨恨过?我爹,若不是他?要干这个行脚医生?,便不会死的那样早,我娘跟我,或许命就没那么苦。可是这许多年来,每当我受人欺负的时候,我就使劲想着?我爹娘的样子,好多事情我都忘记了?,惟独我爹给我指着?那些草啊木头啊,教我念药材名字的时候,脸上的那股神气,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现在想,他?那样早就教我那么多,内心也还是有些希望,希望我能女承父业的吧。我若是真能当了?医生?,便是只能救一个人,我也没辜负他?对我的希望。什么在正规医馆挂单,我从没想过?,我就做一个我爹那样的行脚医生?,也觉得很好啊。若真为了?这个被人打伤打死了?,那也是我活该,我都认了?。”

蒋济仁听了?,一时怔住了?,便说?不出话来。方维内心一阵酸涩,便也走过?来,将卢玉贞的袖子撩起来,道:“伯栋兄,这是玉贞自己学针灸扎出来的。菩萨也说?,要度一切苦厄,便也恳求您用慈悲之心,也解救一下玉贞。”

蒋济仁听了?,脸色变幻不定,咬着?嘴唇要说?什么,又只是叹了?口?气。过?了?很久,才低声问?道:“玉贞,若我肯收你为徒,教你医术,但你仅能在私下里这样称呼,有外人的时候,你我永远没有师徒名分,你愿意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卢玉贞听了?,惊喜交集,两行眼泪直流下来。方维微笑道:“还不快来拜见?师父。”

蒋济仁点了?点头道:“玉贞,希望你永远不要后悔。”

卢玉贞便笑了?,摇头道:“永不后悔。”

蒋济仁叫丫鬟进?来把酒桌收了?,又叫卢玉贞起来。

翠喜的绣房北边挂着?一副泼墨山水,蒋济仁道:“原是要沐浴焚香拜祖师爷画像的,此间?样样不足。”便自己对着?北面跪了?下去,向?着?空中合掌道:“祖师爷在上,非是弟子有心简慢,实是情非得已。卢氏玉贞,愿跟随祖师爷,行悬壶济世之道,此心至诚,天地可鉴。请祖师爷原囿弟子冒犯,弟子愿收卢氏为徒,传艺与她,光大杏林,也请祖师爷保佑。”说?完,便是三拜。又回头招呼道:“玉贞,你也来。”

卢玉贞在他?身后跪了?,也依样合掌道:“祖师爷在上,卢氏玉贞,愿跟随蒋大夫学医,治病救人,责无旁贷。请祖师爷保佑。”想了?想,又轻声说?道:“若祖师爷能见?到我爹,也请受累告诉他?一声,我没辜负他?的期望。”说?完,也拜了?三拜。

两人起来,蒋济仁便在椅子上坐了?。卢玉贞在他?面前?跪下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玉贞蒙师父救命之恩,不敢或忘。愿此生?竭尽全力,学习医道,从此一心治病救人,不负师父教诲。”

拜了?三拜,方维在旁边递过?茶碗来,卢玉贞便双手举着?道:“师父喝茶。”蒋济仁接过?来喝了?,将茶碗放下道:“束修便不必了?。师父原该送你些什么,上次给了?你针包,你便收着?使用,只当是给徒弟的回礼。”见?卢玉贞泪流满面,又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卢玉贞摇了?摇头,看向?方维,见?他?脸上也是一片欣喜嘉许之意,便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徒儿只是……只是欢喜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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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济仁叫卢玉贞在桌子旁坐了, 便?道:“医术共分十三科,凡是新入门的学徒,原该是跟师父通学三年以上, 不分科的。我是精在针灸, 兼通些外科。可你的情况又有些不同,外面人请郎中,见你是女?人, 多半不请的。唯有先学些方脉针灸,再在妇人科上用?些功夫, 你就?立住了。”

卢玉贞笑道:“徒儿晓得了。”

蒋济仁道:“妇人科与男子诊疗, 其?实样样皆通, 只多乳下、带下、癸水、胎产这四样。民间?妇人生?病,往往难以启齿,只是一味抵死忍耐,请郎中的不多。一般郎中不懂得瞧这类病症,也惯会敷衍了事, 实在是大大的不妥。你便?先将我之前送你的男女经络图,一样临摹几遍,将经络穴位所在死死记住, 要闭着眼睛也能说得出来才行。”

他又向方维道:“惟时兄便请翠喜姑娘回来吧, 我让她来当个病人,给玉贞教?一教?怎么把妇人脉搏。”

方维见他脸上透出欢喜鼓舞的颜色, 大扫之前的颓靡之相, 便?起身笑道:“自当从命。”

方维叫门口的丫头?请翠喜回来, 想了一想, 自回云儿屋子里。云儿正守着桌子嗑瓜子,满屋子只听咔嚓咔嚓的轻响。见方维一个人回来了, 便?把瓜子放下来,拍了拍手笑道:“公公要玩些什么?双陆玩不玩?”

方维笑道:“你自吃你的吧,我不玩的。”

云儿听了,又问:“想不想听曲儿?上次的曲儿,我记得你还给我叫过好呢。”

方维见她去墙边拿琵琶,忙道:“姑娘歇会吧。你晚上也吃过酒,便?不辛苦姑娘唱曲子了。姑娘你愿意坐呢,就?在这坐一会儿,若是不想坐,上床歇着也无?妨,我自离去便?是,不惊扰你的。”

云儿听了,把琵琶放下,在方维身边坐了,笑微微地对着方维前后左右一阵打量,方维被她看得心中发?毛,把脸侧到一边,苦笑道:“你这是看什么。”

云儿扑哧一声笑道:“公公,我可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次来万花楼找我,只为了给那个姑娘办事吧。”

方维便?点了点头?,云儿笑道:“真是你的丫头?吗?瞧着倒是不像。”

方维道:“这个自然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

云儿笑道:“你这个人也真有意思,大半夜的,花这个钱,办这样的事。我原以为这姑娘的相貌怎么也要像个天仙,现在想起来,也不过寻常罢了。”又将自己的五彩绣鞋从裙子里面踢出个尖儿来,看了一看,“还是一双好大的脚。”

方维听了,便?不再搭话。过了一会道:“姑娘醉了,早点去歇了罢。”

云儿在盆架边上把脸洗干净了,将外袍解了挂起来。又走到梳妆镜前面坐了,卸了头?面首饰,一边用?梳子慢慢拆头?发?,一边从镜子里打量着,方维只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她又走到床前坐下来,方维便?悄无?声息地转了半圈,背对着她。

云儿看了,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坐在床沿把睡鞋换上,转身倒在床上合眼而睡。方维见她睡了,又把眼前的银灯调的暗了些,窝在椅子上只是出神。

当下屋内一片宁静。过了良久,忽然哐地一声巨响,四下一片漆黑,方维被吓了一跳,起身看去,一阵风卷着些水汽直撞到他脸上,原来是风太大,将窗户吹开了,连带银灯也被吹得灭了。

方维摸到窗前,手里试着使了几次劲,将窗户用?力?关?上,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火光之下,见云儿直直地坐在床上看着他,想是被刚才的声响吓醒了,眼里全是惊恐之意。

方维笑道:“风把窗户吹开了,你不用?怕。”将银灯点着了拿在手里,走到床边,给她把床帐放了下来。

门上忽然有轻轻的叩门声,是卢玉贞的声音,“大人。”

方维道:“来了。”又向床帐内轻声说道:“我就?走了。今晚的事,有劳姑娘。”

方维跟卢玉贞在万花楼门口,天已经是墨色,夏天的热气被凉风一扫而空,和着泥土沙往人脸上扑。门口车水马龙热闹的很,小龟子们忙忙地给客人雇马车,方维在怀里摸了一摸,又看向卢玉贞,卢玉贞即刻明白了,笑道:“也不远,咱们走回去也方便?些。”

刚要出门,有个丫鬟过来问道:“是不是方公公?”方维略一点头?,丫鬟便?送上一把伞和一支灯笼,又道:“云儿姑娘吩咐的。”

方维只道“多谢”。伸手把伞拿了夹在腋下,卢玉贞便?提着灯笼。走了几步到街上,方维道:“我与这位云儿姑娘,并没有什么的。”

卢玉贞低头?笑了一声,道:“我知道的,大人。”又转脸看方维,“我看得出来。”

方维知道她今日得偿夙愿,内心十分畅快,也笑道:“哦?那你是怎样看出来的?”

卢玉贞笑道:“大人,这可是我的不传之秘,得拜师才能学的。”话还没说完,又一阵狂风卷过来,河边这条街原还亮着灯,此时商户都在外面,急急地上门板。也有摊贩拉着小车,在路上狂奔。

兵荒马乱之间?,卢玉贞却看到有个白发?婆婆还蹲在街边角落里收拾东西?。她扯了扯方维的袖子,两个人快走几步过去,原来这老?婆婆是卖茉莉花的,手边还剩了大半个布口袋的白色花苞,竟是没有卖完。

卢玉贞便?问道:“婆婆,这个怎么卖的?”

老?婆婆看见他们俩人,喜出望外,便?道:“三文钱一捧,这天也是要下雨了,你要是包圆,二?十文钱全给你。”

卢玉贞伸手到袖子里,掏了十来枚铜钱出来,又看方维。方维也掏了一掏,勉强凑够了二?十文钱递给老?婆婆。婆婆把钱收了,又问有没有袋子,方维笑道:“这还没有带。”想了一想,撩起来外袍前襟,将花儿兜了满满一兜。

老?婆婆道着谢走了。卢玉贞蹲下来,扯着衣襟的两边,给他在腰上打了两个死结,笑道:“大人这衣服横竖是要洗的,我明日洗干净便?是了。”说着,脸上已经接了几个雨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个闪电从天边闪过,像是劈开了这混沌,又有轰隆隆的雷声。方维打开伞,大雨急急地落了下来,方维扯着卢玉贞的袖子叫“快走”,两个人奔到旁边一间?卖书铺子的屋檐下面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