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菩萨像前下拜,见到香案上摆着一张金丝楠木托盘,里头放了些散碎银子,也有珠宝首饰,估计都是京城富贵人家的女眷的布施。
里面有一锭元宝,被一方丝帕裹着,放在?托盘角落。他盯着看了两眼,忽然伸手将丝帕抽了出?来,只?见白色丝帕上绣着一片栩栩如?生的红叶,绣工极精致。
他心中一震,转头疾步出?门。静心庵山门外人头攒动,往下看去,石阶上有不少人打着伞,穿着斗篷。红的,黄的,灰的,林林总总在?他眼前晃。
他的眼睛在?里面来回搜寻着,忽然瞧见一个身影。凭着感觉,他匆忙地追下去,不久就在?一个山路拐弯处截住了她。
她穿着一件青色斗篷,戴着一顶灰色帷帽,只?见身姿窈窕,看不清面目。
见到是他,她周身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动不动,也不开?口。方维低声?道:“请这边来。”
他们在?山后寻了个无人的角落站定。寒风轻轻吹动她的帷帽。方维见她打扮朴素,却不乏雅致,微笑着点点头。
她握紧了双手,也极轻地点头回应。他将帕子折齐整了,双手递过去。“金英……都安置妥当了。”
她手上一抖,仍伸手将帕子接过,放在?袖子里,忽然弯下腰去,恭敬地福了一福。“多谢……先生。”
他拱手行礼:“姑娘……请多珍重?。”
他们默不作声?,只?听见周围松涛阵阵。终于,她开?口小声?道:“先生,我走了。”
他挥挥手:“去吧。”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望着他,凝视刹那?,终于疾步走远了。在?小雪中,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再也辨认不出?。
他拾阶而上,心中默念道:“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蒋夫人从屋里出?来,含笑对方维说道:“督公,我们商议过了,女孩子们愿意学手艺的,到我们铺子里做学徒就很好,不管学制药还是刺绣,都是门活路。要是不愿意,自己做主婚配,也无不可?。”
他点点头:“你们自己做主就是了。”
他们一群人出?了庙门,他将伞遮在?她头上,小声?道:“天太冷了,娘子,你不应该跑这么远。”
卢玉贞笑道:“我穿得?厚着呢。还有手炉,冻不着的。”
行到山脚下,马车就赶上前来接。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叫道:“卢大夫。”
她愕然地回头看,是一位穿着华丽的夫人,上面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下配青色缎裙,貂鼠披风,头上插着几支金钗。
她只?觉得?眼熟,“请问,您是……”
她一眼瞧见旁边的丫头,想了起来:“你是李……”
丫鬟及时地打断:“是万夫人了。”
万夫人微笑道:“卢大夫,我另外嫁了人,又?有了身子,想好好地将这一胎养下来。我……以?前伤过身,有些怕,想请您看一看。”
卢玉贞点点头:“我明白。改天到采芝堂面诊,我配几副药给你。你放心,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她笑着点头应下了。卢玉贞见丫鬟服侍她上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车前挂的灯笼上斗大一个“万”字,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前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默默上了车,靠在?方维怀里出?神。方维低头亲了她一下,笑道:“娘子,这姓万的倒也是富贵人家。你当年若是……”
卢玉贞只?得?苦笑:“好厉害的眼睛,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还记得?特别牢。”
他笑了笑,又?说道:“我刚收到小菊的来信,这次是跟方谨一块署名的。咱们……这就要做公婆了。”
她一下子坐直了:“阿弥陀佛,真?是大好事。我就知道方谨一定跑不掉,终于圆满了。不过我……做婆婆?”
方维大笑道:“是不是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我一整天都在?感慨。”
卢玉贞摇摇头:“伤春悲秋干什么,谁还不长岁数。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有什么要紧。怎么早不说,我跟四姐讲一声?,赶快给新媳妇置办些衣裳。她眼睛刚好,让香儿安排人做去。还有首饰,我的那?套头面,也没有动过,不如?……还是新打一副吧,图个吉利。还有喜饼……”
一时乱七八糟的事全涌上来,她拍拍自己的脑袋,“太多东西要准备了。”
方维笑道:“让胡大嫂她们准备去,你只?管歇着。”
她忽然笑了出?来,捏捏他的脸,“相公,你把方谨调到台州卫所,是不是想着就有这么一天?”
他收敛了神情?,正色道:“他们是我的孩子,我总是希望他们能得?偿所愿。”
他们吃过了晚饭,卢玉贞就将胡大嫂叫了过来,两人商量得?两眼放光。方维对着郑祥道:“孩子,你随我来。”
他们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方维将门关了,微笑道:“今天报祥瑞的事,看你不高兴。”
郑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方维道:“你还小呢,干爹怎么看不出?来。”
郑祥就低了头,小声?说道:“到底是个机会。王有庆……他就是当年报祥瑞,被调到了乾清宫送茶水。再后来……就风光起来了。”
方维笑道:“就那?么想去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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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祥叹了口气:“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总是心里有个念想。”
方维见他脸上仍是稚气未脱,话说得?却老成持重?,摇头道:“这报祥瑞,不过是个沾光的活,照例是赏一锭金花银。平日司礼监院子里那?些小火者?,冻得?弓着身子搓着手,眼巴巴地守在?屋檐下听吩咐,不就是图挣点钱,养活老家的爷娘亲人。银子赏了他们,能顶一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度。你是我的儿子,自然不缺这个,别跟人家抢嘴里的饭食。”
郑祥点点头:“干爹,您说得?对。”
方维道:“孩子,你的心事我知道。你书读得?好,人又?机灵,有心思再正常不过。只?是现如?今你大哥是最年轻的监枪,也是托了边防卫所扩张的福,送出?去的。他虽是风光,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我忧心得?很,只?是不能说。我在?宫里,更要凡事检点,别给人落了口实,让人传些闲话。还有,你的功夫还没到家。”
郑祥愕然地抬头:“什么功夫?”
他正色道:“忍的功夫。忍常人所不能忍。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耐得?住寂寞,忍得?住磋磨,沉静心思,明辨利弊。这不是一时之功。”
他见郑祥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地瞧着他,微笑道:“孩子,我跟你讲讲我过去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