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垂下头去?,一声不吭。过了?一会才勉强道:“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夫都找过了?,把?完脉尽是支支吾吾的,没有一个敢说痛快话。细问下来,就说冬天怕是过不去?了?。陆都督,她在北镇抚司的差事,先辞了?吧。”
陆耀见他鬓边的头发已是白?了?不少,叹了?口气?:“什么差事,这都是小事。只是你别太灰心。她当日大难不死,一定有后?福,说不定过了?年,天气?暖和,就好起来了?。”他往外看?了?一眼:“回去?吧,下刀再不见血,差不多了?。”
方维道:“不着急。我也?正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轿子晃晃悠悠地从宣武门中穿过。方维撩起帘子,默默看?着城门洞上头刻的“后?悔迟”三个字。
他进了?宫,坐着凳杌来到司礼监。值房外头仍是做少监时的两个小宦官守着,见他来了?,就恭敬地说道:“督公,老祖宗遣人来问了?几回。”
他整肃了?仪容,将几封要紧的文书拿着,去?了?黄淮的值房。
他进门要跪,黄淮正在批奏折,见了?他,连忙将一堆奏折推到一旁,笑眯眯地一摆手:“你跟我,又客气?什么。”
方维跪下道:“老祖宗虽体?恤下属,我们却不敢造次。尊卑次序,还是要讲的。”
黄淮笑道:“好了?好了?,起来吧。”又叫人看?座。
方维就坐下了?,黄淮屏退左右,低声道:“该罚的也?罚了?,也?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头一个就是乾清宫那边的王有庆,若没有他,这次大事便不能成。”
方维微笑道:“那我就斗胆,替他求个恩典。”
黄淮喝了?口茶:“你只管提。”
方维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有个表妹……”
黄淮就笑了?:“我知道,是一个小女官,把?姓曹的扎死了?。杀的好啊,恰逢其时。这事你自己处置就是。这个先不算,再给他个位置。”
方维看?了?看?四周无人,小声道:“如今两京一十?三省的镇守、监矿、监盐太监,也?是时候换一批了?。我想?着正好苏杭等处提督织造,还缺个得力的人。”
黄淮想?了?想?:“这职位多是宫里的监官外放,他毕竟年轻了?些,怕是不能服众。”
方维笑道:“这怕什么。正好给外头的人看?一看?,只要诚心给圣上、给老祖宗办事,老祖宗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宫里的监官外放,年纪一大,怕是心思?杂了?,山高路远,也?有管不住的。”
黄淮思?索了?一会,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况且救驾之?功,无以复加,这个恩典我给了?,料外人也?不敢说什么。过几日叫他来领赏吧。”
方维笑道:“那我先替他谢过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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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将手里的文书双手呈送给黄淮过目:“东厂的事务,一如老祖宗管辖的时候,规矩流程完备,按着旧制绝不会错。唯独多一项,我想?着民生是第一要务,所以让他们在每月晦日,将京中粮油米面等物价细细说明,呈送给圣上御览。”
黄淮连连点头,“这些年京中也?多有灾荒,物价多寡确是大事,你办的很好。”
他又说道:“我之?前和太医院的蒋院使谈过,圣上自巩华城宫变后?,常发夜惊梦魇。龙体?安康,兹事体?大,我想?着太医院也?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人,因循守旧得厉害,这次若不是蒋氏父子,后?果委实难料。不如从各地选派医术精湛的大夫上京,在太医院供职。”
黄淮道:“也?好,这也?是咱们的忠心。正好你说起来,你家夫人的事,我也?听说了?。我已经跟掌库的人发过话,凡是御药房能有的药,你只管去?拿。再没有,就发信给各地镇守,让他们加急送来。”
方维微微叹了?口气?:“小人代拙荆,谢过督公恩典。”
黄淮见他神色骤然暗淡下来,说不出的憔悴,便出言安慰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也?都是命数。你们夫妻情深,难免悲伤。只是咱们都是宫里伺候人的奴才,在主?子面前,总也?要打?起精神来。”
方维肃然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小人断然不敢因私害公,误了?交办的差事。”
黄淮温言道:“也?别太忧心了?。你才三十?出头,正当盛年,又有锦绣前程。府里再放几个人伺候,也?是理所当然。我替你留心着,皇后?娘娘宫里也?有两三个宫女,样?貌性情不错。你若是有意,我替你去?说,没有不成的。若是不愿意在宫里找,叫人从扬州苏州寻几个好的,一切花费都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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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维低着头不语。过了?一会,忽然撩开衣袍,跪下说道:“多谢老祖宗的厚爱。世人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拙荆与小人识于微时,是地道的贫贱夫妻。没有她这一路扶持照顾,不离不弃,小人亦断断不能有今天。小人已在佛前立下重誓,若是她……果然不治,小人终身不复再娶。”
黄淮吃了?一惊,摇头道:“你这又是何必。”他站起身来,眼睛望向?窗外,似乎在想?一些不可追忆的往事:“罢了?,随你去?吧。”
再见
北镇抚司的监狱依旧是潮湿阴暗, 外头起了风,里头更觉得?冷。两个?狱卒缩着脖子,在浴室门前跺着脚。
“你说人进去了这么久, 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 自?己淹死?”
“那倒不会。”一个狱卒小声道:“这女犯,蒋千户专门关照过,平日都是好吃好喝。”
另一个?说道:“年纪轻轻, 长得?也不错,可惜杀了人呢。这?不是, 宫里来人了。”
门开?了, 小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头发湿着挽了个?髻,上面穿着白?绫缎子袄,下面配着宝蓝色裙子。她漠然?地伸出手来,狱卒将她的手铐上了,领着她往外头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推开?一扇门, 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副桌椅。有个?人穿着干净妥帖的白?色曳撒,背着手朝窗台站着, 在阴暗的房间里格外显眼。
她立刻就呆住了。那人转过身来, 正是方谨。
狱卒叫道:“这?是宫里的方公公,还不跪下。”
小菊呆着不动, 狱卒搡了她一把, 她也没躲。方谨肃然?道:“算了, 不用?跪了。”又指着手铐:“解了吧。”
狱卒识相地照办了, 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屋里很安静, 阳光斜斜地打在地上,一半明一半暗。她勉强开?口道:“小方公公,你回来了。”
方谨直视着她,她脸色很憔悴,可大概是刚刚沐浴过的缘故,有种楚楚可怜的美。他勉强答道:“是,我现?下在御马监做事了。”
她微笑道:“那很好,终于回来了。”
方谨向她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指着椅子道:“你坐啊。”
她点点头,在椅子上端正地坐了。桌上摆着一只青花酒壶,一个?同纹样的杯子。
小菊瞬间明白?了,“你……是特意来送我上路的,是吗?”
方谨低下头去,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他开?口道:“陈姑娘,我也不想这?样,只是……宫里的规矩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