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苦笑道:“我说值就值。你?干娘也觉得值。”又往外拨拉他?的手:“好孩子,放开些,勒得我疼死了,下手没轻没重的。”
方谨赶紧放开手,方维笑道:“后?面受伤,你?可是行家,我比你?那两回差远了,没破皮流血,不算什么?。督公怎么?吩咐的?”
方谨眼睛亮亮地道:“督公让我转告干爹,他?已经?密奏上去,圣上发了火,内官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八成是不保了,连带一票人?跟着要落马。您这边办完了赈济的事,便即刻启程回宫里去,这个?位子可以争一争。”
方维嗯了一声,轻轻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好争的。干爹在宫里根基浅,没各处打点?送礼,眼下又得罪了人?。引火烧身的事,不做也罢。”又问:“那你?呢?”
方谨道:“他?叫我回来接着做监工的事,说我这次死里逃生,不免有些议论,等过一阵子吉壤修成了,给我寻个?机会调回宫就是。”
方维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微笑道:“这倒是我的一块心病,很好很好。”又搭着他?的肩膀道:“算着没几个?月的工夫了,不怕。到时候,我亲自过来接你?,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年?。”
辞别
江之仪带着几十车太仓粮到达的时候, 是三天后的中午。艳阳高照,方维挺拔地站在村口,等得一身是汗。遥遥地望见车队, 他便拱手相迎。身边的周县令直直地跪下去。
江之仪扶着长?随的手下了马车。他摆手叫周县令起来, 又对着方维微笑道:“鄢大人比我原来想的通情达理。总算不辜负方大?人的托付,代灾民顺利领了朝廷的救济。”
方维见他神色憔悴,知道他前几日一定是处处碰壁, 叹口气道:“江大?人劳苦功高,昌平数万百姓感念不尽。”
江之仪对着周县令肃然道:“这批粮食, 是指定给吉壤工地的, 断然不可做别的用?途。”
周县令连连点头道:“下官知道了, 已经在工地旁边弄好了粮仓,由?净军看管。”
方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带着人押运过去吧,自己也住在那里守着。再出差错,你自己死在那就好了,算你殉职, 不要?连累了家人。”
周县令吓得浑身一凛,连忙指挥着人将粮食押走了。
江之仪向?四周望了一望,见没有人, 便小声道:“方大?人, 我办完这?趟差事,就要?去南京都察院了。”
方维并不吃惊, 点头道:“也好。听说那边风景极好, 做官十分体面, 殊无事事。我想求这?么一个地方, 亦不可得。”
江之仪笑道:“严阁老做事还?是体面的。我原想着得把我送到甘肃去,不料安排我到南京养老, 心?满意足。原本我接了消息,在府中长?吁短叹,夫人见我闷闷不乐,便问我:俸禄可照发?我便答是。又问:可管事?我答不管。夫人大?喜,笑道:这?样?神仙事,明日便启程都好。我心?中也是豁然洞开。”
方维笑道:“尊夫人真是通透人物。话说得聪明。”
江之仪道:“我在昌平再留几天,自从城中一场大?火,米行价格已经涨了两成。我叫他们将大?户的米分三五日平价粜出,过些日子,苏杭一带的新米到京,便能解困了。到底是水稻比麦子亩产高些,若是京畿能遍植水稻,也少些饥馑之祸。”
方维笑道:“江大?人说得极是。”
江之仪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方维,正色道:“说到圣贤书里的教?诲,孟子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没有这?个胆气,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方公公是圣上身边的人,知道圣上举手投足之间,便事关天下民生。今苍生疾苦殊甚,请酌情为陛下言之,则宗庙大?幸,万民大?幸。”便躬身到底。
方维连忙还?了个礼,“江大?人言重了。我在圣上身边,不过是奴才中的奴才,难见天颜,怕是有负江大?人的教?诲。”
江之仪点点头:“我姑妄言之,方公公姑妄听之。”又笑道:“蒋太医按药方子从惠民药局领了药材出来,我也要?寻个阴凉干燥处存放。便先走一步了。”
他上了马车,撩起帘子,向?方维摆了摆手。方维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忽然想起一起去肃宁的旧事,心?里头一阵酸楚,呆呆地站了一会,才转身到山神庙去。
山神庙门口,麦场上围坐的工匠们已然不见,送他回城的马车也备好了。马匹站在树荫下,鼻子里不耐烦地喷着气。方谨站在马旁边,拍一拍它的鼻子,笑道:“莫着急。”
方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一路踢着石子,问道:“你干娘还?在里头呢?”
方谨道:“忙着呢,有个村里的大?肚婆说是急产,我就看见断断续续地送热水进去。声音叫的撕心?裂肺,我听得都怕。要?不……叫干娘出来吧。你们赶着回城。”
方维往里头看了一眼,笑道:“着什么急,孩子出不出来,都是天定的时辰。咱们俩到后面等一阵,正好说说话。”
他们父子两个一前一后,向?河滩上走去。洪水已经退了,留下满河床的淤泥、大?小石块和断裂的树木枯枝,在阳光下散落一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谨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块。方维笑道:“拉着我点,别倒了。”
话音未落,方谨便一个踩空,往地下栽去,被方维扯住了,两个人站直了身子,对着笑了一会。方谨收敛了神色,扯着方维道:“干爹,我心?里真舍不得你。你们马上成亲,不如……干娘那边的铺子不做了。”
方维笑道:“又说傻话。要?不是你干娘精通医术,我在南海子就变鬼了,哪里能有今天。”
方谨摇摇头:“我看这?些日子干娘脸色越发不好,怕是累到了。”
方维摸摸他的头发,微笑道:“我也不是没想过,咱们家如今也不差这?个买卖。你干娘身体也要?调养,不能太累。”
方谨道:“干娘也是苦过来的,享享福也好。”
方维笑道:“她聪明能干,就算打理家务,也能做的很?好。只是当大?夫这?条路是万般辛苦才走出来的,她有天资又勤奋,自己干得这?样?出色,也不叫苦,我都看在眼里。我若是执意不许,大?概她也会听,可是好好的鸟儿,锁到笼子里,就算天天有人喂食,终究无趣,也不是爱护之道。”
这?话忽然说中了方谨的心?事。他嗯了一声,低下头去道:“干爹,你回宫里,还?请照顾一下小菊。我……跟她说了,将她当做妹妹看待。”
方维吓了一跳,问道:“你……你还?跟人家说什么了?是不是人家不愿意……”
方谨摇摇头:“我什么也没说。要?是能回宫,我再做打算吧。”
方维见他神情惨淡,就伸手揽着他的肩膀,他俩身高仿佛,便和两兄弟差不多了。“孩子,我素日总说你不读书,其?实读书也不一定明理。你心?地好,懂是非,又有决断,我心?里很?以?你为荣。”
方谨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哪里有那么好呢,总是闯祸。”
方维道:“你原来在猫儿房赌钱,那是该打。后来这?些事,干爹说过你一句没有?我心?里晓得你是好孩子。你的私事,自己拿主意就好,只是别想什么配不配的事。”
方谨又忸怩起来,自己讪了一会,笑道:“干爹,咱们回去吧。”
他们慢慢走回来,走到半途,就听见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声。方维笑道:“你看,等等就好了。”
刚到庙里面,就看见一个女?人急急地走出来,抱着一个极瘦小的婴儿在怀里哄着,一边叫道:“谁有奶,帮手喂一下。孩子有点弱。”
婴儿浑身红彤彤的,皱皱巴巴像只小狸猫,他们看清了是个男婴,就默契地把眼光别过去。
忽然后面有个人笑道:“我来吧。”方维听这?声音有点熟悉,回头看是里长?的儿媳妇,就冲着她点点头。看她放下手里的篮子,伸手要?解衣服,就赶紧带着方谨出门。
婴儿有了吃的,就不哭了。卢玉贞在里头洗了手出来,笑道:“你怎么来了。”
小媳妇笑眯眯地说道:“你们要?走,也不说一声,我看屋里头东西都收了。我爹领着人在老远的地里割麦子呢,就让我带了点东西过来送送。”
卢玉贞将外?头的衣裳穿上,盘了一下头发,正色道:“发了芽的麦子,可千万不能吃,小心?出人命。已经麻烦了你们一些日子,也是农忙的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