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济仁重重地喘了两口气:“今日大?家都是在拼命,顾不得这许多了,我得让她们都平平安安的。”
卢玉贞去了库房,从柜子最里头取出一只檀木盒子来,打开是一支辽东的野山参。她将人参切成薄片,加了些红枣,在小锅里熬了。待水开了,她盛出几碗,晾凉了自己先咕嘟咕嘟喝了一碗,又叫蒋济仁过来。
蒋济仁将参汤一饮而尽,又把稀粥用托盘端回屋。卢玉贞又烧了大?锅,将毛巾一一煮过,又将两把剪刀烫了,点起苍术来将针熏了熏,以?备不时之需。
她将这些器具都端到?屋里,见蒋夫人在床上盖着被子,头发散着,汗水涔涔而下?,将额头上的头发都打湿了,仍是咬着牙不出声。蒋济仁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轻言慢语地安慰。
卢玉贞微笑道:“师娘,你疼就叫出来,不用憋着。”又看着蒋济仁道:“师父,你要回避吗?”
蒋济仁摇头道:“我先陪她一会儿。”
卢玉贞听见她渐渐闷哼起来,心里知道疼痛难忍,又给她除了衣服,检查了一番,不见开指,心里越发害怕。
天渐渐黑了,屋里点了油灯,火焰突突地跳,蒋夫人再也?忍不住,面目扭曲,高?一声低一声地惨叫着。蒋济仁也?着了急,问道:“咱们那个麻药的方子……”
卢玉贞摇头道:“这交骨迟迟不开,上麻药只怕适得其?反。”
蒋济仁道:“今天一天她就只喝了一碗粥,只怕再拖着,血气耗尽,撑不下?去。”
卢玉贞道:“弄些十全大?补汤,大?概能撑一个晚上。”
蒋济仁点点头,卢玉贞转头要出去,蒋夫人忽然气喘吁吁地说?道:“伯栋,你先去熬药,玉贞,你来陪我一会儿。”
卢玉贞心下?茫然,在床边坐了,用毛巾细细地给她擦汗。蒋夫人声音暗哑,目光也?无神,拉着她的手低低地说?道:“玉贞,我有?些话交代给你。”
她听了这话,心底一股凉意直窜上来,摇头道:“要不……叫我师父回来。”
蒋夫人痛得一阵发抖,熬过了一阵,又咬着牙道:“你别动,先听我说?。”
她就嗯了一声,蒋夫人看着她,淡淡地道:“我大?概是不成了。”
她吃了一惊,连忙道:“师娘,怎么讲这样的话。我们都在这,一定能顺利接下?来。”
蒋夫人苦笑道:“刚刚我坐在那里睡觉,我……梦见我娘了,其?实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她的,可是我一看见,就知道她是我娘。大?概是……她来接我了。所以?我一点也?不害怕。”
卢玉贞像是被一记大?石重重地打了胸口,五脏六腑都碎了,说?不出话来。蒋夫人道:“等我没了,你跟方公?公?照看着些伯栋……他为人太纯良。你们劝他回家去吧,他爹只怨我,不怨他,父子俩哪有?隔夜的仇。伯栋要是肯回去,他爹一定高?兴,伯栋自己心里也?……”
卢玉贞眼泪直流下?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拉着她的手点头。蒋夫人又痛了一阵,侧躺在床上低低地吁气。过了一阵又道:“我女儿……给她取名叫胜雪。前两天我算了一下?,我在铺子里的份子,折合下?来一百多两,你给她留着,先别给伯栋,他手里存不住钱。你只当给孩子存着,我信你,若是……蒋家不答应孩子回去,孩子就托给你们了,你们好?好?养着。”
卢玉贞听了这话,憋不住伏在床边大?哭起来,蒋夫人手指慢慢抬起来,搭在她手上,声音越来越低,勉强道:“玉贞,你别哭。从前是我不对,错看了人心,对你那样刻薄。方公?公?是个靠得住的人,你跟他好?好?过下?去……”
卢玉贞着急地道:“师娘,咱们不提以?前的事了,咱们……你先别说?话了,省着些力气,别待会没有?劲了。”
蒋夫人慢慢摇头道:“我怕我后面说?不出来了。”她强撑着一口气,缓缓说?道:“还有?一件事,你……替我到?金公?公?坟上,多烧些纸钱。也?跟他说?一声,我这辈子对不起他,下?辈子……都忘了吧。”
卢玉贞愕然地看着她。蒋夫人说?完这句,就闭上眼睛,将牙咬紧了。
三月十五日凌晨,太阳还没有?出,数十名小火者提着灯笼,将承天门外?照得雪亮。三百多名贡士默默地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金吾卫走过来,一一搜检,从一个贡士怀里搜出两张饼子,掰开看了看,又扔在一边。
贡士道:“这是我带的吃的。没有?夹带。”
方维走了过来,笑道:“不用愁,光禄寺都已经给各位准备了馒头和汤,绝不会饿到?。”
那个贡士见他穿了一身通身绣花的黑色洒金曳撒,知道是宫里有?头脸的人,点点头退回去了。
方维跟引路的礼部侍郎说?了几句,给这些贡士们又讲了一遍何处站,何处跪,何处答卷,何处退场。讲完了,他退到?一边,礼部侍郎带着贡士们按照单双数分了两排,整齐地向奉天门走去。
他忽然在队伍末尾里看见了张中铭的身影。张中铭也?看到?了他,抬起手来行了个礼。他点头笑了笑,目送他们向着巍峨的宫城进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安顺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油灯的光越来越暗,快要烧尽了。卢玉贞添了些灯油,又拨了灯芯,让它亮了些。
蒋夫人挣扎了一天一夜,此时已经脱了力,阖着眼睛躺在床上,血水将褥子湿透了。蒋济仁在旁边,被掐得胳膊上青紫一片。他低头叫她,她应了一声,又道:“先……把孩子接出来,我怕时间久了,她憋住了……”
蒋济仁低头将脸贴在她手上,柔声道:“你别害怕。只要你好?,什么都成。”
卢玉贞又检查了一下?,将蒋济仁拉到?外?面,小声道:“师父,是横生逆产。”
蒋济仁抱着手不言语,过了一阵道:“还有?别的法子么?”
她就答道:“若是有?经验的稳婆,大?概能将胎位转过来,如今我没有?把握,已经一天一夜了,再等下?去,大?人孩子只怕都保不住。”
蒋济仁将嘴唇都咬破了,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整个人蹲下?去,将头埋在胳膊里。
卢玉贞见他整个背部一抖一抖,知道是哭了,也?跟着流下?泪来,只是说?道:“师父,咱们……早做决断。”
蒋济仁抬起脸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他擦了擦,点头道:“玉贞,你动手吧,若是不行……孩子就不留了。”
卢玉贞小声道:“师父,你们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
蒋济仁站起身来,点点头道:“你来吧……我还是不行,不能亲自动手。”
她进到?屋里,洗了洗手,将剪刀拿起来,对准了皮肉,将半边刀刃伸进去,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下?了第一刀。蒋夫人挣扎了一下?,被蒋济仁死死抱住了,卢玉贞就透过血污,慢慢地在里面摸索。
她用了点力气,将胎儿向外?拉了一下?,先出来了一只脚。她忽然想到?当日接生的情景,浑身血液都冰凉了,闭着眼睛喘了口气,又将这只小脚推回去,摸到?了另一只脚,攥紧了一起向外?拽。
她大?声道:“快了快了,师娘,再用些力。”
蒋夫人也?听到?了,咬着牙向下?用力推。只是她痛了一天一夜,精力耗尽,又过了一阵,并?无起色。
蒋济仁看着卢玉贞,慢慢摇了摇头,用手比了个剪断的手势。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再试一试。”
她将手伸进去,又将皮肉剪了一刀。借着挣扎的劲,她手上猛然发了力,一团粘液和着血喷了出来,喷了她一身。她两手之间热乎乎地裹着一个小人儿。
那是紫红色的一团肉,身上沾了许多黏糊糊的东西。见婴儿没有?动静,卢玉贞抱着她转过来,急忙向下?拍她的背。
拍了五六下?,忽然婴儿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卢玉贞愣了一下?,将她转过来,就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紧紧地闭着。她往下?看,是个女孩子,手脚都齐全的。她叫道:“孩子……是好?的。”
世上从此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