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祥走到一边,挑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住了,听周边的人议论?道:“说是昨天晚上就来了,这意思是考官要是不给他们交代,就不吃不喝,死在这里。”

也有人笑道:“历朝历代,考上的还?是少数,难不成中不了的都?不要活了?”

又有人道:“话倒不是这么说。听说这次会试,是有人事先通了关节,买通考官,营私舞弊呢,所以这些?落榜的举子?,人人不服。”

有人嗤笑道:“通关节,这不是随处都?有么。难不成那些?官家子?弟,真就和寒门子?弟一体对待了?”

郑祥听见议论?纷纷,又看雨中举子?们浑身湿透,一些?人竟是发起抖来,心?下恻然。他想了想,正打算立时回宫给方维报告,突然听见马蹄声哒哒一阵乱响,十几个锦衣卫飞驰到街角,将马拴住了,驱开人群。

为?首的正是蒋千户。他走到贡院门口前站定了,俯下身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些?举子?们看见他的一身飞鱼服,知道是锦衣卫的人。打头的几个人便?站了起来,拱手道:“这位千户老爷,请奏明圣上,此?次会试放榜,不少平日颇有文名的考生都?名落孙山,我等心?里实在不服。其中是否有徇私舞弊情形,还?请圣上明察,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

蒋千户点点头道:“此?事圣上已?派人查实了,纯属诬告。你们可以回去?了。”

举子?们听了这话,面面相觑,过了一会,便?有人道:“放榜这才两天,案子?就水落石出了,我们怎么没有听说。是如何查的,如何审的,天下人一概不知。说是诬告便?结案了,难掩悠悠之口!”

陆陆续续有人站了起来。又有人朗声说道:“我是云南举子?,去?年十月便?上路赴京赶考,落榜回程又要半年。其中艰难困苦,自不待言。我不敢说自己多有学问,只是求一个公平,也就心?安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鼓噪起来,为?首的几个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激愤处,便?喊道:“我等便?进了这贡院,在文庙前问一问圣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是连读书人的进身之阶也是清白不保了么?”

后?面的人齐声应和着,便?涌上前去?,使劲推挤贡院大门。守门的小吏早就吓得远远躲到一边。

蒋千户见举子?们冲上来了,连忙拔出刀,喝道:“贡院是什么地方,若敢冒犯,便?是死罪。”

举子?们见冰冷的刀锋在眼前晃了晃,静默了一刹那,随即也叫喊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等读书人,亦不畏死。今日死在贡院前,也算死得其所了!”

蒋千户心?里发了紧,忽然有个人从他身边越过,走到了门前,抱着手笑道:“有话好好说。这样硬闯,有道理也变成没道理了。”

他愣了一下,才认出这人原来是陆耀。只是他今日没有穿飞鱼服,反而?穿了一件红色常服。陆耀对着下面气势汹汹的人群笑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使陆耀。各位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见他气势凛然,稍微平静了下来,又推出一个人道:“陆指挥,我等举子?自知越礼,只是科考舞弊,乃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还?请您奏明圣上,慎重查访。”又跪了下去?,朗声道:“伏乞明断。”

举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跪倒,皆是泪流满面。陆耀看了,有些?不忍,便?道:“你们快起来吧。今日之事,我便?如实奏报,圣上英明,定会给大家一个公论?。”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乱了起来,一个举子?想是冻得僵了,昏仆在地。旁边的人围着,也有叫名字的,也有掐人中的,一时乱作一团。

陆耀走上前去?,皱着眉头看了看,又见到后?面有些?举子?已?经冻得发抖,招手叫了蒋千户道:“叫卢姑娘来吧,万一这帮人有个三长两短,须不好看。”

蒋千户领命去?了。陆耀瞥见看热闹的百姓围了数百人,又叫人道:“多带些?人过来,把外头的人清走。”

不一会,蒋千户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把卢玉贞带了进来。她背着布包,后?面杨安顺提着药箱。蒋千户指了指,有三四个人,人事不省地躺在边上。

卢玉贞会意,就走上前去?,见病人面青身冷,手脚冰凉,又去?诊脉,脉象沉细,便?知道是寒气入体引发的昏厥。她取了一根长针,在病人头上比了一比,准备在百会穴上下针。

忽然旁边有个人叫道:“慢着。”

卢玉贞转头看,是地上坐着的一个举子?,约莫三十来岁,样貌平常,她就愣了,问道:“怎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人道:“你是……那个医馆里的大夫吧?”

卢玉贞点头道:“是我。”

那人打量了她两眼,笑道:“听说……你是伺候太监的女人,是不是?”

卢玉贞心?中一震,僵在原地。杨安顺上来挡在她身前,怒道:“你胡说什么呢?”

那人道:“我可听说了,你是伺候太监伺候的好,才拿了些?钱开的医馆。”

那人说得声音很大,周边一圈人都?听到了,都?小声议论?着。议论?声音像波纹一样,渐渐传到外头。一时几百人的眼光,也有鄙夷的,也有好奇的,都?落在卢玉贞身上。

她咬着嘴唇不做声,转头在针包里取了一根最长的三棱针,又用手比划百会穴的位置。

忽然两边有人过来,将她拦住了,肃然道:“我们另请大夫吧,你不用给他治了。”

她吃了一惊,又抬头看,两个举子?拦在她脸前头。周边的人小声议论?道:“阉人的女人,还?不一定怎么使坏呢。你看这针往脑袋上扎,扎得不对,不就死了么,不死也得痴傻。”

也有人笑道:“看她也不像穷的没饭吃,怎么愿意伺候太监呢,真是天生的下贱。”

蒋千户抽出刀来,喝了一声:“把无关的人都?给我撵出去?。”

杨安顺听得清楚,急得跺脚,指着人群道:“别胡说,我们卢大夫是清白人。”又转头看她,眼睛都?红了:“卢大夫,你说句话啊。”

雨丝落在她脸上,她觉得头上的天都?漂了起来,那些?话语像是嗡嗡声,在她耳边模糊成一片。她稳了稳心?神,站了起来,跟杨安顺道:“咱们走吧。”

杨安顺眼神里的光急速暗淡下去?,脸渐渐也白了。他嗯了一声,见她要往外走,自己也慢慢弯下腰去?,提着药箱跟在她身后?。

她刚迈出一步,忽然有个什么东西重重打在她的脖子?上,她吃了一惊,就捂住脖子?,低头一看,浑身的血都?冷了。

是一只破烂的黑色布鞋。

混乱

卢玉贞俯下身去, 手指着那只鞋,冷静地环顾人群,开口质问道:“这是谁的?凭什么?”

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 大概也?是被这种明火执仗的不要脸行径吓住了。忽然一阵谩骂爆发出来:“下贱女人, 伺候阉人的烂货!怎么还有脸问!”

又有几只鞋子纷乱地落了下来,还有人冲着他?们啐了几口。杨安顺给她挡了一下,鞋子尽数打?在他?的背上。他扯着她的袖子道:“卢大夫, 咱们赶紧走。”

她都?听见了,可是一团火忽然烧起?来, 把她的心?烧得滚烫。她又转过身去, 正对着耸动?着的人群, 冷冷地对上那些鄙夷的、嘲笑的甚至是色咪咪的眼?神。她想说些什么,又拼命忍住了没说出来,咬了一下嘴唇,就抬脚往外走。

蒋千户挥挥手,十几个百户一起?上来, 将人群往外?赶。在一片叫骂和嘈杂声中,忽然有个半大孩子冲了出来,扯着一个人:“刚才就是你扔的鞋, 我看见了。你不能?走。”

卢玉贞吃了一惊, 正是郑祥。

那人看样子是个四五十岁的破落户,被郑祥扯住袖子, 情急之下想甩脱, 郑祥只是拉着不放, 嘴里叫着:“别走, 你凭什么打?我干娘?”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 那人用力抓着郑祥的衣领就提起?来,郑祥人很瘦小,被他?提得双脚离了地,却丝毫不肯放松,一口咬在他?手上,顿时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