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低着头跪着,膝盖下面铺的青砖是冰冷的,他的手指头按在上面,也跟着一起发冷。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张银票,向上托在手中,道:“督公明鉴,银票只得一百两。”
黄淮瞥了一眼,冷笑道:“只有一百两,南京镇守太监府也真不够意思,怎么到了北京来,出手还这样小气。”
方维不敢说话,值房内死一般的沉寂,过了一会儿,他的两只胳膊向上举着,都渐渐麻了,只听得黄淮道:“那天晚上,跟姓金的在内室一番答对,你倒也是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
方维低声道:“小人是真心相劝,并无一点私心,请督公明察。”
他低着头,眼里只能看到黄淮的袍子下摆的一角,绣着连片的云纹,黄淮淡淡地问道:“说到私心,你刚才那些猜测,便没有袒护高俭的私心吗。”
方维道:“小人以为,程若愚他如今已在锦衣卫狱中,外面的这些人一封接着一封地上折子,意思总归是要先救他活命,至于高俭,他去催宫里的采买,见了诽谤朝廷的话,心里不平,要上书弹劾,也是他们做奴婢的职责所在。”
黄淮道:“那依你所见,高俭倒是真撇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动不得了。”
方维道:“言官们的折子,指斥他在南京荼毒乡里这些事,原不过是旧调重弹,若是真的去查,不一定有确凿实证,说不定翻扯起来,又像后湖案一样,板子打到自己身上。程若愚的那些同乡同门们,看他们折子里的措辞,也只是谨慎小心,说程若愚资历不足,不知深浅,求圣上开恩不与他一般计较,并不敢牵扯太多。”
他又叩了个头,低声道:”高俭毕竟是宫里派出去的人,便是在外头犯了错,要怎么处置,也应该是圣上、老祖宗、祖宗们拿主意的事,以小人的愚见,总不需要他们外头的人吵吵嚷嚷,四处攀扯,伤了宫里的体面。”
黄淮叹了口气道:“你先起来吧。”
方维将银票放在地上,缓缓起身。
黄淮看了一眼银票,嘴边带着点不屑的笑:“拿着吧,银票赏你了。”又返回座位上坐下,“你既是进了司礼监,眼皮子便不要这么浅。区区一百两银票,算得了什么。”他又问道:“高俭那个位子上的人,每年几十万两的银子在手里过,你要是跟着我好好做事,也早晚能有那么一天。”
方维道:“小人惭愧,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有这样大的志向,只希望苟全性命,得全家平安,已然心满意足了。”
黄淮没有接他的话,忽然笑了一声,道:“若是有人不想大事化小呢?”
方维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思索了一小会,谨慎答道:“那便是要等变数了。”
黄淮伸出手来,食指在纸上的“旧怨”、“同乡”、“同门”三个词上依次点了一点,问道:“你觉得哪里还会有变数?”
方维答道:“小人委实不知,只看从今往后十天半个月的后续,若是文官那边没有大人物上书,这件事便是落地了。”
黄淮点点头,吩咐道:“很好。那你就在司礼监文书房里待上十天,不要出宫,只在这里寸步不离地守着,看谁又上了奏本,即刻来报给我。我到底要看看,这变数能不能来。”
方维回到文书房,掌事已是得了吩咐,并不多问,从院子里叫了两个小火者带方维去登记个住处。方维将原来神宫监住处的被褥铜盆并几件日常换洗衣服一起收拾了,搬到河边新的住所。
新住所是两人一铺,比原来宽敞许多,床前有桌椅,又有书架。
小火者拎了拎手里的包袱,笑道:“看不出方公公的行李这样简洁,一点零碎东西都没有。”方维也笑道:“我原本也没置办什么家私。”
他们将包袱放下,刚要帮着收拾,方维忙道不用,又给了一人半吊钱。小火者笑眯眯地接了,谢过方维,便退了出去。
方维便关了门,上了门闩,从怀里另外掏出一封信,是金九华那天晚上给他的信封,里头除了一百两的银票,还有一张条子,正是高俭的手书笔迹。他将里面的文字暗暗记下,点起火折子,便将它在手里烧尽了。
方维从此便在文书房日夜兼班,深夜方休,第二日清早便又起来做事。紫禁城外面送来的奏折到了司礼监,照例先一总送往文书房,由文书房派专人登记,分类,呈送给管事的陈镇和黄淮,再按类分发给司礼监随堂太监。
掌事太监便安排方维做奏折的登记和分类。这原是个文书房人人推诿的苦差事,需要心思缜密,做事细致。
每天进宫的几百封奏折,有的是例行请安、贺文贺表,只需登记好名字后按两京六部、外省官员分类汇总,待吉日吉时一起呈送;有的是八百里军报、救灾急递文书,即便是深夜到来,也需要立时递交陈镇或黄淮的值房;其他奏折送过来,便按照内容分轻重缓急,在书笺上简洁地写出纪要,放在不同的匣子内,一早搬去司礼监正厅的书案上,不得有一丝差错。
方维初始觉得手忙脚乱,做了几天,渐渐上了手,便做的有模有样,一丝不乱。掌事太监见了,也觉得他眼明手快,条理清楚,实属难得,在陈镇面前着实夸过两次。只是方维日日忙得陀螺一样,自己也觉得身体越发亏空,只怕头风发作起来,人前出丑。
连日并无大事,到了第十日,奏折里只有几封言官上书弹劾高俭的折子,方维大略看了看,并没有新词,便放下了。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放松,略活动了一下手指,想着晚饭后便出宫,在巷口的饽饽铺买些芙蓉糕和枣泥饼回家。
他在剩下的折子里一一翻看着,直到翻到最下面的一封,心中一跳,暗道:“变数来了。”
是礼部侍郎张文简的奏疏。方维打开来,看里面文字慷慨激昂,矛头直指南京镇守太监高俭,说他弹劾程若愚“亏损国体,大失人心”,又用“伏望留意于难保之天命,割恩于坏事之小人,明正法典。”作结尾,言辞犀利,文风狠辣。
方维知道这位张侍郎素有文名,正是当代文坛领袖,经学权威,在本朝儒生中有极高声望。手里照例登记了,将奏折在匣子里放好,便写了个条子在信封里,叫小宦官即刻呈送给黄淮。
误会
黄淮将奏折反复看了两遍,又合起来在掌心里拍了一拍,笑道:“居然被我料中了。他这士林领袖果然也不是徒有虚名,真算得上文气纵横,通篇读下来,我都看的有点坐不住了,说得好像不除高俭,就立马要亡国了一样。”
方维立在一旁,低头回道:“他虽素有直名,三年前后湖一案时,他却迟迟不表态。反而是这次上了奏折。”
黄淮用手指头敲敲桌子,笑微微地道:“他虽号称是个直臣,可不是一味的直,不然怎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你猜猜,现在最坐不住的是谁?”
方维想了想道:“小人觉得,自然是高俭吧。”
黄淮打量了一下他,将下巴抬了抬,道:“这你可猜错了。他这个文章,弹劾高俭还是其次的,字里行间的意思,是把顾阁老架在火上烤啊。”
他将手摊开,比了个着火的样子,又放下来用两根手指敲了敲奏折,喝了口茶,对着方维笑道:“顾阁老这个人,外面人总戏称他“纸糊阁老”,见谁都和和气气的,你可千万不要小瞧了他。文官们老说他首尾两端,遇事左顾右盼,不能决断,可他确实是有维持大局的办法。大礼议那时候闹得朝堂汹涌势不两立的时候,万岁爷需要他来调节两边,他就成了首辅了。”
方维点了点头,道:“小人猜测这封折子递上去,若万岁爷还是继续留中,估计文官们就要群情汹涌,逼着顾阁老上奏折表明态度了。”
黄淮叹了口气,道:“想必是这个路数。可知世间万事,有阳必有阴。时局要求顾廷机来当这个和事佬,他也就当了,而且当的很好。只可惜这个位置上的人,只做阴阳调和的水磨工夫,是不够的。他顾廷机还有家族子弟,门生故旧,咱们便拭目以待,他这次能不能扛得住。”
他看着方维,微微一笑道:“在司礼监做事,你可要多学着点,他们文官老说什么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得学会看大势,看准了,才能为我所用呢。”
方维恭敬地答道:“督公说的是。”
他见黄淮兴致勃勃,想着他必然是有所图谋,只连声称是,也不敢多话。告退之后,便继续去文书房整理奏折。夜已经深了,二更鼓敲过,文书房里灯火摇摇,眼前的字开始模糊,在视野里轻轻跳跃。
他知道自己看文书时间太久了,眼睛有些疲乏,便停了笔收拾了,给旁边的写字宦官交代了一声,要回住处。刚走出文书房的门,院子里正好有小火者疾步进来,说外头有人找他。
他心里暗暗纳罕,提了盏灯笼走出司礼监的院子,便见到方谨站在夜色里,挎着个包袱等着他,灯光下长身玉立,宽肩细腰,不知不觉之间,方谨的身高已经猛窜了一大截子,竟是快要赶上他了。
他定了定神,赶忙问道:“你这就从家里跑出来了,身上养好了吗?”
方谨笑道:“我本来就没什么事,又在家养了个把月,天天就是吃药,把骨头都快养脆了。我觉得好的差不多,就回猫儿房做事了。”方谨跟他沿着夹道慢慢走在去河边的路上,灯笼轻轻摇晃,映出一大一小的人影。“蒋大夫也给我看过的,说没什么事了。”
方维愣了一下,问道:“蒋大夫又去家里了吗?”
方谨道:“是啊,他给玉贞姐姐送了几本书来,都挺厚的,还有几张挂画,画的男的女的……”
方维想了想,大概是经络图之类,不由得笑了,一边抬起手来,敲了敲方谨的头,“这个你也不认得,也不跟着多学一点,养猫能养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