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九华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道:“爷爷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您既然在这紫禁城里,便是神宫监的人,也是我们的上官。何况您如今已是进了司礼监,我便万万不敢再跟您打马虎眼。今日深夜请您过来相叙,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方维见他严肃起来,也正色道:“我在司礼监办差不过寥寥数日,只是个抄写的文书,其他事务更是两眼一抹黑,便是想帮你们,也是有心无力。”

金九华向前探过身子来,低声道:“爷爷在宫里日子也久了,可听说过三年前的后湖旧案?”

方维想起在司礼监刚刚整理过的旧折子,前因后果心下雪亮,亦不好明言,只是避重就轻地道:“当时事情闹得大,我虽在神宫监,仿佛也听说过一些流言,想是你家督公和当地言官不睦,这自然是常有的事。”

金九华搓了搓手指,像是斟酌了下用词,仍旧低声道:“当时督公和言官们你来我往,牵扯甚广,后来事情闹得大了,两京言官们人人上书弹劾,连当今的首辅顾廷机也被攀扯在内,弄得朝堂上也整日不得安宁。最后还是万岁爷圣明,把最初几个无事生非的南京言官给调了外任,方才平息了这事。”

方维点头道:“万岁爷洞明万物,他们那点串联的小把戏,自然是瞒不过的。”

金九华看了看方维的脸色,见他神色平静,便继续说道:“后湖一案当时就这样过去了,督公这边当然是揭过不提。但是两京的言官可是被得罪得狠了,平日里他们鸡蛋里也要挑个骨头出来,便是空穴来风的事情,也要借此泛起些浪。实不相瞒,我家督公自从后湖案结案之后,这三年来每年参劾他的奏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我们平日里只当他们笑话看。可是总归南京离北京又远,日子久了,三人成虎,几百封奏折递上去,不免有些闲话落到万岁爷心里去。”

他长叹了一声道:“这几年来,全凭老祖宗在司礼监一力遮风挡雨,加上督公他惯会实心用事,每年给南京地方的岁贡也好,造办也好,凡是宫里人开口要的,都恭恭敬敬地征办到十成十,再加上各年节给二十四衙门的体己孝敬都置办得妥当体面,这才勉勉强强打点住了这悠悠之口。”

金九华停了一下,喝了点茶,又往下讲,声音却越来越低,“只是按老规矩,地方上的孝敬和采买之物,本以当地特产为主,”

他用手指头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了几道,“近年来宫里开出的贡品单子,不管是名目还是种类,都有增无减,有些南京地方上原是不产的,便要找商人去别处采买。原来宫里采买还拿些金花银出来,现如今都是用盐引,竟是没有现钱。尤其是近年来新修宫殿庙宇所用的石头、花木,今年公主出降所用丝绸、金银器、瓷器,太医院的药材,甚至光禄寺点名要的江阴县的鲚鱼,常熟县的软栗,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去年正好流年不利,发了水灾,光是南直隶的灾民便数以十万计,南京城内流民也处处可见,采买一事更加艰难。”

“府里去江阴收茶的人,到了县城,便被些百姓围住了,侥幸逃了一条性命出来,胳膊被打断了,脸上也挂了彩。督公在府里另找其他人,便无人敢领头去。只是这君山茶原是宫里点了名要贡的,督公无法,只得亲自带人到了江阴县催办。那江阴县令程若愚,人如其名,也是个不开窍的。他来拜会督公,可是见了面,只大谈灾民疾苦,说什么民怨载道不胜其扰,并不接采买的话。督公派人在街上暗访,又查出来此人竟是编了首民谣,在当地四处传唱。”

金九华站起来,在后面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中间夹了一页白纸。金九华拿了出来,递给方维。

方维在灯下低头看,纸上是一首小词,道是:“太湖鱼,君山茶。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昊天胡不仁?此地亦何辜?君山何日摧,太湖何日枯?山摧茶亦死,湖枯鱼始无。山难摧,湖难枯,吾民不可苏!”

方维将民谣读完了,叹道:“这词里一股怨愤之意,便是犯了大忌讳了。”金九华点头道:“可不是。这人也是榆木脑袋,督公让人将词抄了下来,拿到他面前,问这词是谁人所作,他竟是一口承认了是自己写的,督公便立时写了个折子,参他作歌怨谤,阻绝进贡。参劾的折子上去不久,便有旨意来,将程若愚捉拿进京了。”

方维听着听着,忽然脑海里一个念头浮起来,连忙问道:“捉拿他,可是我到南京宣旨的时候?”

金九华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正是你们来的那几天,北镇抚司陆大人亲自带着人将他捉了,下了南京锦衣卫狱。只是你们跟李孚走了水路,他们后来走了陆路将人押送上京,便比你们晚几天到。”

方维恍然大悟,只道:“这程若愚不过是区区一个七品知县,在北镇抚司手里,也不算什么人物。”

金九华道:“你道他只是个知县,芝麻绿豆小官。他家中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只是清贫农户。难就难在这人是个新科进士出身,人还未到京师,便有同榜同门的奏折雪片一样上来了。”

猜测

方维问道:“这程若愚有多大年纪?”

金九华道:“二十八九岁,南直隶农家子出身。”

方维苦笑道:“少年人得中进士,一时年轻气盛,不懂规矩也是常有的事。你家督公打小眼里就不揉沙子,这几年又在江南富庶之地被那些大小官员捧惯了,哪里能容得下他一个知县造次。”

金九华道:“督公原以为这年轻县官就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没想到还是个硬脖子,听说北镇抚司去拿他的时候,他已经将衙门内的事务交接好了,跟家眷也道了别,穿着一身布衣坐在家里等人来拿呢。”

方维叹了口气道:“既然参他的奏折已经上了,人也已经下了锦衣卫狱,看你家督公的做派,也一贯不是什么畏惧流言的谨慎人物。只要他实心用事,圣上英明,自有公断。”

金九华道:“话虽如此,我们南京督公府去年给宫里头二十四衙门各人的孝敬,比前年略少了一成。我前几日到甲字库交割贡品,便被嫌弃得了不得,说这批送来的丝绸质地发硬,上色又不光鲜,不合宫里的规制,任凭我说破了嘴皮子,就是不肯入库。我找了他们掌事,快把好话说尽了,只差跪下来给他磕头,他才勉为其难地收了。这还只是库房,想着其他衙门的掌事、少监们,势必平日口里也掂着十个过子呢。我们这也是没有法子,还请爷爷您在司礼监老祖宗和祖宗面前多多帮衬着些。我们这些下人们,也是感激不尽。”

方维见他说的恳切,只柔声道:“我们这些人为奴为婢,都是天命,赏不赏饭,也是上头说了算。只是我也有一句良言相劝,你们要想一世平安,便什么事都烂在自己府里头,别什么有的没的,都往宫里面牵扯。你家督公已是得了十年人间的极品富贵,凡事莫要强求。”

金九华听完这番话,脸色都变了,愣了一会平静过来,苦笑道:“爷爷说的极是。我们是一片丹心,只盼天可怜见罢了。”

方维见是深夜了,便起身告辞,金九华道:“爷爷不忙,在南京您给我们园子里手书的题字并对联,督公喜欢的很,已经让我们找工匠照着刻了挂上了。督公再三嘱咐,润笔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的。”说完,在书架上取了个信封,便递给他。

方维道:“都是举手之劳,断不敢收。”极力推辞。金九华道:“府里便是在外请那些文人墨客写,也没有不给润笔的道理。”推让了一番,方维便收下了。金九华又送他到门口方回。

此处离宫里不远,方维一路步行,不久便进了宫。他到了住处,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到了文书房,便有小宦官搬了一堆新写就的奏章过来。

他坐下来仔细翻看,果然是几个月来各地官员弹劾高俭的奏折,比起三年前的后湖旧案,此次上书的文官数量既多,品级也显然高了一些。他从前到后细细翻检,没有着急誊录,沉吟了半晌,出了院子叫了一个小火者道:“劳烦将近二十年的登科录搬来。”

不多时,两个小火者搬了登科录过来,方维埋头在其中,按年份翻阅,在最新的登科录里找到程若愚,南直隶桐城人,府学生,考中三甲第一百八十八名,赐同进士出身。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有小宦官来传话,说黄淮要他进见。

方维随着他到了黄淮值房,跪下行礼道:“小人愚钝,未能誊录完毕,还请督公原宥。”

黄淮摆了摆手,让旁边伺候的几个小宦官出去,方抬头道:“起来吧。”

方维站了起来。黄淮道:“给你的奏折,你都看过了吧。”

方维道:“只是粗略翻检过了,唯恐看的不够细致。”

黄淮笑道:“今日已然让你将这三个月来的折子看了一遍,也不必誊录。现下程若愚已经关在锦衣卫狱,你便猜猜后续会如何。”

方维道:“督公可否宽限小人些时间,容小人将今日的一些愚见细细讲来。”

黄淮抬眼看了看他,端起一盏茶来吹了一吹,道:“你但讲无妨。”

方维道:“还请督公赐纸笔。”

黄淮指了指自己的书案道:“自取无妨。”

方维取了一只中狼毫,在案上铺了张宣纸上,提笔写了“旧怨”两字,跟着解释道,“三年前的后湖旧案,前前后后上了参劾折子的言官共三十二人。其中始作俑者两人被放了外任,之后并未上书。剩下三十人,在这三年里,仍旧年年上书参劾高俭,此为旧怨。”这三个月来,这些人每人上奏折约两三封,言辞激烈,但有后湖事铺垫在前,难免让人觉得是成见所致,党同伐异。”

他又提笔,写了“同乡”二字,道:“我刚查了登科录,程若愚是南直隶省安庆府人士,府学生出身。宣德年间,安庆府知府主持修建了官办书院,规制宏备,百年来人才辈出。程若愚虽是寒门子弟,在府学读书,定是得了同乡士绅资助。他少年得中进士又有此遭遇,安庆籍父老同气连枝,上书营救也是人情。我因时间所限,未能全盘计算安庆籍缙绅姓名,粗粗算来,应不下二十人,其中南直隶左布政司张敏中,是其中官阶最高者。他既是安庆籍,又是程若愚会试的房师。”

黄淮放下茶盏,走了下来,站在方维身边,看他又提笔写了“同年”二字,道:“程若愚是三年前的新科进士,当年春闱放榜,共取中两百八十二人,皆是他的同年。此次为程若愚上书,他同榜进士上书的共四十一人,其中外任官员以湖州知州江丰年为首,他是当年的二甲第十六名,在京的官员上书的不多,但有几位翰林院编修,是他同榜的庶吉士。”

黄淮击掌笑道:“妙极妙极。那依你所见,此事当如何了结?”

方维道:“言官旧怨,已有定论。”说罢提笔将旧怨二字抹去。又道:“六部官员,尤其是内阁,并无人敢为程若愚出头。同乡虽多,皆是外任,同榜虽多,品阶尚低。现下西北东南皆有战事,又正值春季天旱。此等小事,无非是小小风波,原不必使万岁爷过于劳烦。若圣上有意大事化小,只将这些折子尽数留中,着北镇抚司将程若愚好生查问,过几个月定他个冒犯长辈的罪名,杖刑发配就是了。”

黄淮冷笑道:“好一招大事化小!朝廷里的事情,倒教你一个小奉御算的清清楚楚。”

方维忙放了笔,跪下叩头道:“小人以卑贱心思,妄自猜测,是大不敬的死罪。”

黄淮低头看着他,缓缓道:“你倒是将高俭撇得清楚,昨天南京镇守太监府给你的润笔,让我猜猜,可有二百两?”

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