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门口?望了几眼, 终于望见陈小菊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行礼道:“先生。”

方维淡淡地道:“坐下吧。”

方维走到台前,拿起书来道:“今日讲的?是《孝经》。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能立身,又能齐家。当今圣上?,也最尊崇孝悌之人。”

他又道:“跟我?念一遍,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

念着念着,忽然听见底下有哽咽之声?。一个?小宫女涕泣起来,接着便是另一个?。方维问道:“你们这是……”

小宫女便带着哭腔说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出不去宫墙,见不得爹娘,不能承欢膝下,又说什么?孝呢?”

此言一出,里面的?宫女都流下泪来,连陈小菊也是泪流满面。

方维心里一酸,摇了摇头道:“照规矩,宫人是不许这样大放悲声?的?,叫别人看到了,只说你们忤逆犯上?。快别哭了。”

他默默地停住了,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呜咽。过?了一阵,见宫女们慢慢用帕子擦了眼泪,他又道:“孝经里头也讲到,每个?人的?孝也是不同。外头做官的?人,便也不能守在父母跟前,这是因为要用侍奉父母的?孝心来对待圣上?,所?以能够忠顺事上?。你们这些?人,也是从外面选进来的?,侍奉圣上?和娘娘们,和做官的?人原是一样的?,要把孝心移作?忠心。”

众人听了,也都默然不语。方维便继续讲下去,忽然那个?小宫女又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外头做官的?人,父母离世,尚且可以丁忧守孝。我?们长居深宫,便是连父母的?消息,都要托人去打听,一年半载也打听不到。生不能养,死不能葬。”

旁边的?一个?宫女脸色变了,连忙扯她的?袖子。方维看了看名册,知道她叫张翠莲,便低声?道:“你先坐下吧。这样的?话,我?今日听过?便算了,以后可别在外头再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翠莲低下头来,方维见她几大颗眼泪滴在桌上?,知道必有缘由,只当没有听到,心中暗暗叹气。他接着讲了几遍,又道:“《孝经》一章,历来考女秀才都是必考的?,你们一定要熟习。”

一个?时辰很快到了,他又教了些?写字的?工法,便叫了下课,又道:“陈小菊,你留一下。”

宫女们陆陆续续都走了,小菊留了下来,他就到她跟前,背着手问道:“我?头先教的?,能听明白吗?”

小菊道:“大概能听懂吧。有几个?地方不大明白。”手就指着给他看。方维给她解释了两句,忽然有个?人闲闲地道:“原来有人可以在这里单独教习。”

方维见是谢碧桃,便道:“她是浣衣局的?宫女,平日不住在宫中,想来一趟也难。”

谢碧桃哦了一声?,笑?了笑?:“是浣衣局的?宫女啊。”

陈小菊看着她,不由得惶恐起来,低声?说道:“方公公,要么?我?改天再来吧。”

方维摇头道:“不用,我?再讲一会。”又冷眼看着谢碧桃:“你要是想听,也可以坐下听。”

谢碧桃当真在自己桌子前坐下了,默默听他讲书。过?了一会儿,他讲完了,陈小菊道了谢,方维摇手道:“不用,你平日里重活做的?多,怕是没多少时间温书。只是自己也要上?心,书带在身上?,该背的?要背。”

陈小菊走了,方维忽然想起来什么?,便回头问谢碧桃:“金英你可熟识?”

她就点头道:“我?们是同乡。”

方维问道:“她伤的?可重?”

她答道:“她挨了二十板子,一时半会怕是起不来的?。”

方维想了想,皱着眉头道:“你跟我?到我?住所?一趟吧。”

她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他发现她会错意了,赶紧摇头道:“我?有些?伤药,是宫外配的?,托你拿给她。”

她的?眼神将信将疑,方维叹了口?气道:“不方便就算了。”

谢碧桃忽然生出些?好奇,便点头道:“没有不方便,我?跟您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夹道上?,不多时就到了方维的?住所?。他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屋一看,只有一副新床帐,外加衣柜桌椅盆架等应用之物?,一色玩器皆无。

方维开了衣柜,从里头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来,递给她道:“这是外用的?伤药,抹在溃烂处,一两天就有好转。”

她就接过?去道:“我?替她谢谢少监。”

方维摇头道:“不必谢我?。她到底是我?的?学生。”又想了想道:“孝经是一定要考的?,她不来听,未免可惜。我?写些?章节要领给她,你帮我?转交吧。”

谢碧桃愕然地看着他,有些?发愣,反应过?来才点头道:“好。”

方维就在桌子前坐了,研了墨,在笺子上?密密地写着。她站在边上?,见他落笔果断,如行云流水一般,笔下却是端庄稳重的?蝇头小楷,不由得看得痴了。

他写了三?张书笺,递给她。她又道了谢,问道:“不知道少监平日里临的?是什么?帖。”

他就答道:“我?学的?倒是杂了,各家的?都学过?一点。《多宝塔碑》是最常临的?。”见她看着书笺,又笑?道:“这些?东西课上?都讲过?了。”

谢碧桃点点头,看了看屋子里面,说道:“没想到少监的?屋子里这样朴素。”

方维自己也打量了一圈,低声?道:“我?也是新搬来不久。”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她就摇摇头,行了礼离开了。

天上?飘着些?淡淡的?白云,显得又高又远。陈小菊向?北走了一段,又往东拐。到了个?角落里,就看见拉衣服的?板车停在那里,方谨坐在板车车辕上?,百无聊赖地将几个?石头子儿往上?抛,又一一接住。

她看了看周围,谨慎地问道:“不会有人看见吧。”

方谨从车上?跳下来道:“这里是经厂的?后身,平时少有人来的?,你只管放心。”

她又小心地将怀里的?书取了出来,微笑?道:“你后来……没被他说吧。”

方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曹进忠,就摇头:“要是搁在以前,他高低得说我?两句,罚跪一个?时辰。这几日我?跟着干爹出来做事了,他对我?还客气些?。”

他站起身来,看陈小菊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别怕,我?那天跟你说了,我?干爹的?意思是,你要是考上?女秀才,他就不能这样找你的?事。”

陈小菊摇头道:“我?就是识得些?字,并?没读过?这些?书,都读不顺,怎么?考的?上?呢。”

方谨见她一脸愁容,笑?道:“你别着急,慢慢学,能学会的?。”又将一个?油纸包塞到板车上?的?衣服包袱底下:“这都是些?常用的?书,还有几支毛笔,你自己慢慢练着。”

她道了谢,又抬眼看着他,恳求地说道:“我?表哥就是个?伺候茶水的?,他认字比我?还少呢。方公公学问那么?好,你也一定不赖,能教教我?吗?”

听了这话,方谨不由得尴尬起来,望着天咳了一下,正色道:“我?……实在是人笨了些?,脑子不好使?,从小念书就没有念通过?。我?帮你找人来教吧,你先别怕。”

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慢慢地一层一层打开,却是半只烧鸡,还带着热气。他递给她道:“快点吃吧,你吃完就走,没人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