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荒野中的孤坟,上头已经长?了一茬枯草,颤颤地?在风中摇着。坟前?立了块青石板的墓碑, 却?一个字也?没有写。

他?走到坟前?站定了,低声问道?:“是九华吧?”

方维嗯了一声。卢玉贞蹲下?身去将带来的几?样?祭品在坟前?摆好了,又点起烧纸来, 火苗沿着风的方向上窜起来, 带着黑色的灰烬翻飞。

高俭点头道?:“芳儿,谢谢你这样?照顾他?的身后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从卢玉贞的灰色布包里拿出一壶酒来递给他?, 微笑?道?:“这酒很烈, 也?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

高俭接过来, 仰头举高了往自己嘴里倒了些, 咂摸了两下?,笑?道?:“好酒, 痛快。从军之人,哪有不喜欢烈酒的。”又对着墓碑说道?:“九华原本是很喜欢喝酒的。后来到了南京,怕误了事,等?闲场合便不喝了。”

他?扬起手来,将酒慢慢地?洒在坟前?的地?上,微笑?道?:“九华,你在荒山野岭一个人呆着,一定寂寞的很。好好喝两杯吧,你再不用办差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便直直地?流了下?来。等?酒撒完了,高俭将酒壶递给方维,自己在坟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

方维递过帕子去,他?就擦了擦眼泪,摇头道?:“九华,他?是为了我才孤身犯险的。我又何德何能让他?这样?送了性命。”

方维道?:“二哥,金公公原是你的亲厚之人。他?心里大约也?是不后悔的。”

高俭又拿了些纸钱,用火折子引燃了,在坟前?默默烧着,一边淡淡地?说道?:“只有我对不起他?的份。”

方维叹了口气道?:“二哥,你这次被发配去昌平守泰陵,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高俭笑?了笑?,摇头道?:“也?好。能饶我一条性命,算是圣上仁厚。”

方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二哥,我家老大现在神宫监做事,时不时也?要去昌平走一趟。我跟他?嘱咐一句,以后便能常常书信往来。你要是缺什么,只管跟他?说。”

高俭纳闷道?:“你家老大?”忽然想?明白了,又笑?起来,“你都有干儿子了。日子可?真快啊。”

方维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仅有名下?了,还有两个呢。你想?想?,我也?快三十了。”

高俭笑?道?:“你怕什么,我都三十六了。”又搂着他?的肩膀道?:“真替你高兴。”

方维道?:“这几?年,你怎么也?没挑选几?个。”

高俭笑?道?:“我这一辈子,已经想?好了是不收名下?的。”

方维听了一愣,又轻声问道?:“是因为干爹的事吗?”

高俭摇头道?:“也?不是。我想?着自己注定是要早死的,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死在牢房里。若是收了名下?,不是拖累他?们,就是让他?们伤心。何苦来多这些牵绊。”

他?笑?了笑?,又看着那块没有名字的墓碑,伤感地?说道?:“我只有一次想?要破例,就是把九华从战场上带了回来,我俩都在营中治病。我把他?叫到我眼前?来,问他?愿不愿意。我想?着他?肯定立马就答应了,谁知道?九华给我跪下?了,说多谢我一番好意,只是自己干爹已经没了,不愿意再认别人。”

“当时我身边的亲随知道?我以前?的事,怕他?得罪我,连忙把他?喝止了,骂他?不识抬举,我却?笑?了,心里头越发看重他?。其?实那天我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你来,内心惭愧得很。”

方维听了,有些发怔,摇头道?:“二哥,你没有错,不要这样?自责。”

高俭却?微微笑?着看了看卢玉贞,叫道?:“弟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卢玉贞听了这句,吃了一惊,待明白过来,忽然飞红了脸,低下?头去,手捏着衣角扭捏了一会,又支支吾吾地?道?:“二哥,我们……没有成亲。你叫我玉贞就好了。”

高俭愕然地?转头看着方维,“芳儿,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怎么你就……”

方维摇头道?:“二哥,说来话长?,这事咱们俩以后再说。”

高俭却?肃然道?:“芳儿,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珍惜吗,绝不能辜负了真心。”又对着卢玉贞郑重地?说道?:“卢姑娘,我三弟这个人样?样?都好,只是心思太重,遇到事情想?的太多。我心里清楚,他?对你是真心真意,你若是也?愿意嫁他?,二哥给你做主。”

卢玉贞脸涨的通红,深深地?看了方维一眼,低声答道?:“二哥,我愿意的。”

高俭大笑?道?:“你们两个本是郎情妾意,又折腾些什么。芳儿,你回头好好地?请几?桌酒,将婚事操办得体面些,用花轿抬卢姑娘进门,可?别伤了人家的心。”他?想?了想?,又叹口气道?:“可?惜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们。若是当年……”

他?低头抚摸了一下?墓碑,轻声道?:“九华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他?平时最喜欢操持这些喜事,弄得又体面又好看。”

方维却?冲着他?招了招手,低声道?:“二哥,借一步说话。”

他?走到一边,将陈镇说的话一一复述了。高俭听得脸色忽然惨白,沉吟了一阵,压低了声音道?:“南海子……他?是早就起了杀心。”

方维点头道?:“我心里也?明白。”

高俭肃然道?:“我跟了他?这些年,也?算有些了解。他?那个人念经归念经,对用不上的人,是一点情面也?没有。我侥幸饶了这条性命,他?心里都掂着过子呢。不过是因为圣上发话了,一时半会不好对我下?手罢了。芳儿,你这样?聪明,又知道?的多,一定要事事当心。南海子那里极为凶险,甚至都不用找人下?手,光苦役就能搓磨死人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默默低下?头去,用余光看了卢玉贞一眼,又收回目光,轻声道?:“二哥,我已经有些安排,只是并不一定奏效。我俩的事,若是我能回宫里来,我心里自有主张。我若是回不来,也?就这一年的事了。她年纪轻轻,后头日子还长?,难不成让她为我守着。”

他?从袖子里取出那根银镀金蝴蝶钗子,双手递给高俭道?:“二哥,你满打满算也?才三十六岁,去了泰陵那边,处处小?心。自己留心着,说不定缘分就到了。”

高俭默默无语,伸手将钗子接了,“芳儿,我如今帮不了你什么,你见机行事,先求个活命再说。你俩的事,你自己心里既然有了主意,二哥也?不好越俎代庖。你自己千千万万要保重。以后咱们哥俩一南一北,怕是难得相见了。”

方维深吸了一口气,上前?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道?:“二哥,好好活着,咱们都好好活下?去,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高俭点点头,又看卢玉贞蹲下?身去,用帕子仔细擦着金九华的墓碑,眼泪也?落了下?来,“芳儿,我等?着,你总要请我喝一杯喜酒的。”

方维笑?道?:“干爹没了,世上自然是唯有你来做我的家长?了。”

高俭点点头,又走到卢玉贞面前?,笑?道?:“弟妹,刚才芳儿跟我说了,你们有些苦衷。你们俩的事,我原不该说什么,你心里千万别介意。”

卢玉贞笑?道?:“我怎么会。”

高俭道?:“我在牢狱里头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着,心里感激不尽。你这样?心地?仁善,芳儿就该一辈子待你好。”

卢玉贞笑?道?:“我并不知道?您是他?二哥,惭愧得很。”

高俭笑?道?:“你不知道?这层关系,还能待我这样?,岂不是更难得了些。芳儿这十几?年也?不容易,找到了你,是他?有福气。以后你对他?,该说就说,该骂就骂,我只给你撑腰。”

方维诧异道?:“我是干什么坏事了吗,怎么就该骂了,二哥,你到底是谁的二哥。”

高俭笑?道?:“是你的,才越发不能偏袒你。”又对着卢玉贞正色道?:“芳儿人品是极好的,对你十分真心,连这支……”

他?话还没说出来,方维却?咳了一声打断了,“二哥,你来看这些东西合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