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玉贞笑了:“蒋夫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我知?道蒋家有钱,蒋大夫也是体面人,可我便不觉得给他做妾是好事。再说了,你们已经成了亲,原配的夫妻,两个人恩恩爱爱地过日子不好吗。”

蒋夫人苦笑道:“他们这样的人家,妾室通房,早晚都会有的,不如我替他张罗,还落得个贤良大方的名声。只是眼下……我跟他,估计是夫妻缘分已尽了。”又?道:“那你心气却?高。可你就?真打算一辈子伺候方公公?”

卢玉贞看了她一眼,斟酌了词句,慢慢说道:“方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愿意一生一世跟着他,照顾他下半辈子。”

蒋夫人吃惊不小,上下打量着她,点头道:“你对他倒是很忠心。这年头的下人,像你这样忠心耿耿的,可不多了。”

卢玉贞笑了笑,嗯了一声,便不言语。

忽然门被?推开了,陆耀走了进来。

卢玉贞就?站起?来行礼。陆耀笑道:“北边那几?间牢房的犯人,这两天叫的厉害,你去看过了不曾?”

卢玉贞答道:“刚去看过了。想是最近天气忽然转冷了,牢房里面阴湿得很,也有浑身关节疼痛的,也有起?了一身红疹的,擦了些药膏,不知?道管不管用。”

陆耀想了想,皱着眉头道:“再看看吧,那边有几?个人要秋决了,治与不治也没什么要紧。”

卢玉贞便笑道:“陆大人,死刑犯处决前也要吃饱喝足,又?有酒喝。我这几?天再给他们上些药,让他们舒服点上路,也算您的善心仁德。”

陆耀在椅子上坐了,正色道:“我这是锦衣卫狱,也不是开善堂的。要是他们在里头过舒服了,岂不是对奉法安分的良民大大的不公。”

他见?卢玉贞低着头不说话了,又?笑道:“你刚说的,原也有些道理?,监狱这里煞气怨气本就?极重?,做些善事也化解三分。我回头叫蒋千户跟你对一对,你用的这些药粉药膏纱布什么的,由公中出钱买一批过来,不要你自己往里头贴钱了。”

卢玉贞又?惊又?喜,笑道:“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名贵药材,不值什么的。”

陆耀笑道:“既是没几?个钱,那就?多买些。”又?道:“他们出外差的兄弟们,哪个身上也都有些老伤旧疾,你有空就?给他们看看,自己记得挂个账,月底从公中一起?结了。”

卢玉贞很是欢喜,便连声答应了。

陆耀又?转脸看了看蒋夫人,脸上带着点笑,问道:“夫人最近在这里住的怎样?”

蒋夫人十分窘迫,低头小声说道:“托您和卢姑娘的照拂。”

陆耀冷下脸来:“不用托我,我没那么好心。你只用谢她就?行。”

卢玉贞连忙摆摆手:“也没什么,不麻烦的。”

陆耀又?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在蒋夫人面前停住,开口?道:“蒋大夫托人找我了,让我跟你传个信。他说你尽管放心,他在外头等着你。”

蒋夫人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亮了,颤着声音问道:“他……还好?”

卢玉贞笑道:“你看,我就?说他是好人,不会不管你和孩子的。”

陆耀沉着脸道:“还好,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一段吧。后头的事,不是我能做主的,都得听上头的吩咐。”

缘由

马车一路疾驰, 进了海淀镇彩和坊,便停了下来。纪司房在车里拱了拱手,笑道:“方公公, 我们家?老祖宗吩咐过?, 您去老爷爷府上,我们这些人就不让跟着了。”

方维挑起帘子?,看了看矮墙里面的那片桃林, 桃子?已经被摘掉了,剩下些枝头的残叶, 在风中轻轻摇着?。

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纪司房笑道:“马车就在这里等着您。”

方维嗯了一声, 自己?下了车。天气晴朗, 他沿着?矮墙一路走过?去,不多时就到了尹奉私宅的门口。

他敲了门,跟门房交了拜帖。等了一阵子?,开了一扇小门,有人领着?他往院子?里头走去。

迎面遇上了几个人, 方维抬头看去,正是尹宗耀陪着?蒋院使走了过?来。

他退了半步让在一边。尹宗耀见了他,便点点头示意。

他默默打量着?蒋院使, 看他虽举止如?常, 神情却?也很憔悴,鬓边白发亦是增添了不少, 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秋日的阳光有些恬淡, 小院子?里摆着?高高低低的各色花木, 靠着?墙是一溜菊花盆栽, 开得端庄富贵。

内堂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他进了屋子?,向里面走了几步, 就看见尹奉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灰败,眼睛半睁半闭,稀疏的白发用一根玉簪子?挽着?。一个丫鬟正在床前,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粥。

方维吃了一惊,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尹奉却?勉强睁开了眼睛,眼神定了一阵子?,才聚在他身上,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芳儿,你来了。”

方维上前跪倒,低声道:“爷爷,是我。”

尹奉挥了挥手,丫鬟退下去了。他又看了看方维,嘴角带出一抹笑意,慢慢伸出手来招呼:“芳儿,来爷爷身边坐着?。”

方维走过?去,坐在大床的边沿上,看尹奉的手枯槁得像冬天的残枝,缓缓伸过?来拉着?他的手,笑道:“怎么今天有空过?来看我了?”

他的话?说的很慢,方维一阵心酸,答道:“最近宫里的差事不大忙了,就来看看您。”

尹奉笑了笑,喘了口气,点头道:“你来看看也好,爷爷快不成了。”

方维连忙摇头道:“爷爷,这是哪里的话?,总爱这样乱想。”又问:“我看见太医院的蒋院使来了,他说怎么样?”

尹奉哼了一声,慢悠悠地道:“他们开出来的方子?,有没有用,我心里岂不明白。我也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宫里做事的,混到我这个岁数,也很够了。”又看着?他笑道:“你都收了干儿子?了,你说日子?过?得多快。”

方维叹了口气,低声道:“爷爷,我……”

尹奉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指着?窗前摆的一张大榻说道:“芳儿,扶着?我起来坐坐吧,今日的太阳是好的。”

方维搀着?他坐了起来,刚要扶着?他下地,他却?使不上力气,险些倒在地上。方维见状,便弯腰下去,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只觉得怀里的老人轻的像一团棉花似的,身上带了些淡淡的腥臭味道。

方维将他轻轻放在大榻上,给他身后垫了个绣花靠枕,又将锦被给他周身盖住。外面的阳光透过?花窗照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虚影。

尹奉眯着?眼睛,静静躺了一会儿。方维坐在榻边。

尹奉慢慢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开口道:“芳儿,你今天过?来,是来查问我的吗?”

方维心中一震,竟是无法回答,低着?头沉吟了半晌,忽然抬头问道:“爷爷,我今日过?来,原有一件公事和一件私事。可是我想先问私事,您能实话?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