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笑道:“是陆大人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大事,想不到这等?小事罢了。”

陆耀笑道:“方公?公?,纪司房,难为你们在?坐了大半天了,咱们这就去?对面的酒楼坐坐?”

方维道:“那好得很。”又看了纪司房一眼,笑道:“纪公?公?,陆大人难得请客,咱们便不能?不给他?面子,你说是不是?”

当年

方维被人送回了他被禁闭的院落, 又?在里头默默地三餐一宿过了十来天。白日?无事,便安静地在床上打坐念经。

这一日?傍晚,眼看外边的日头快要落下去了。他听见门锁哗啦一声开了, 便走到门口去?拿晚饭。

大门忽然中开, 却是陈镇披着一件青色的羽纱斗篷走了进来。他见到方维,便向后挥了挥手,让后面的一群仆从们都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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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吱呀一声, 在他身后被沉重地关上。陈镇信步走到方维面前,笑道:“好侄儿, 真?是难为你了。这些天来, 他们招待的还周到吗?”

方维在他跟前跪了下去?, 叩头道:“一切都很好。小人给老祖宗请安。”

陈镇冲着他摆手道:“你先?起来回话吧。”又?淡淡地说了一句:“看来你还?是不想叫我伯父。”

方维道:“叫您老祖宗是公理?,叫伯父才?是私交。先?公而后私,小人以?为这样?更?妥当些。这宫里的中官,不分大小,都得叫您老祖宗。这是上百年来的规矩, 我自当遵从。”

陈镇点点头,看着他微笑道:“罢了罢了,我原也不配做你的什么伯父。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又?有什么关系呢。倒是这么多天了, 你看上去?还?算平和安静,实?在是难得。”沉吟了一下, 又?问:“你就?不问我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方维起身, 垂首道:“老祖宗觉得合适的时候, 自然我就?能出去?了。只是小人不敢揣摩您的心思。”

陈镇却笑了:“这可真?真?是胡话了。揣摩主子的心思, 原是我们做奴才?的本分。宫里大大小小的中官,哪个不是靠这个活着。你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能隐姓埋名走到现在,说不敢揣摩,那可都是假的。”

方维抬起头来望着他,恭谨地答道:“是小人的错。老祖宗教训的极是。还?请您里头坐吧。”

陈镇抬头望了望西边,天空被红霞遮了半边,像是一片瑰丽的锦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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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进堂屋,却自己走到旁边石凳子上坐了,淡淡地道:“沈芳,这里风景好,来陪我看一看吧。”

方维也跟着坐了。

陈镇便问道:“沈芳,你知道这座宅子是什么地方吗?”

方维摇头道:“小人不知道。”

陈镇笑道:“你自然不认得的,你又?从哪里知道呢。”他举目望望四周生出的杂草:“这里本是三十多年前,我住过的宅子。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冯时的。”

他又?伸出手去?,手指弯曲着,几根指头关节处有轻微的肿胀变形。他指着石桌上面的几道划痕,笑道:“当时他就?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身量很瘦小,眼睛倒是大大的,转起来透着机灵劲儿。他时常来我这玩,很馋这棵树上的柿子,就?骑在我的肩膀上去?够,自己用衣裳兜住了接着,还?在桌上用小石子划着记数。这就?是他当时留下来的。”

“那时候义父已?经在宫里头做到司礼监少监了。他平日?里公事很忙,冯时跟着他的时间不多,远没有跟着我的时间长。我虽然还?算年轻,却也比他大个十来岁,就?整日?里带着他读书,偶尔也带着他出宫去?街上玩。”

陈镇说着说着,声音淡了下去?,嘴边却渐渐露出一抹微笑来。见方维低着头不说话,便伸手示意他坐下。

晚风渐渐起来了,树叶沙沙作响。方维仰头看看树上结的满满的柿子,在风中轻轻摇来晃去?。他也静静地望着石桌上的划痕,微笑道:“宫里一直有传言,说您与我干爹不和,看来都是讹传罢了。”

陈镇听了,不以?为忤,笑道:“这话倒也不是全错。我与你干爹之间,的确政见不和。你干爹弓马娴熟,虽然读书读的也好,却一直信奉武将那套马上得天下的说辞,主张寸土不让,御敌于国门之外。我却觉得天下承平日?久,妄动干戈,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所以?我们在一起吃酒的时候,不提国事倒还?好些,提起国事,你来我往,多半是要吵起来的。”

方维望了一眼西边如血的一大片火烧云,低头道:“我干爹毕生的愿望,便是疆域安定?,四海升平。当时他卧室里放着一架屏风,是他请高手匠人按自己的画订做的,绘制着边防九镇的全图,上头又?仔细画出了山川河流、城堡要塞,写着各处的名字。他晚间读书时,每每看屏风看得出神,有时候也自己暗暗叹气。可惜他命浅福薄,终其一生,也未能真?正到九边长城外走上一走。”

陈镇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都不过是少年人的想头。他带的四卫营,本来就?是京城里头最拔尖的人才?能选进来的,粮饷武器就?从来没愁过,他自己又?勤加操练,自然是能打的。可是只靠四卫营这些精锐,就?能打赢鞑子了?就?光京城里头,禁军是什么样?的老弱病残,边兵又?不如禁军的一半。真?要是打仗了,又?不是他们那几百几千人的事,粮草怎么征集,兵器怎么打造,粮饷的桩桩件件都是俗物,须知钱从哪里来,花到哪里去?,才?是入世的根本。我只说他少年得志,心里都没这些东西。他也笑我思虑太过,心机深沉,一世徒劳无功。”

他们两个都沉默着。西边的晚霞渐渐和灰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光线一消散,天极快地黑下去?了。

方维笑道:“这天眼看就?是深秋了,外头凉的快,老祖宗请屋里坐。”

他请陈镇进屋坐了,自己点了盏油灯,轻声道:“兄弟争论,原是常有的事,您也不必介怀。外头那些蠢人,随他们说去?吧。”又?问:“您要喝水吗?有现烧的。”

陈镇点点头,他就?提起吊子,在茶杯里倒了热水递上去?。

陈镇喝了些水,脸色和缓了些,又?摇头道:“我与你干爹,平日?里常有争论。可长兄如父,要我害他性命,绝无可能。这许多年来,有不少外人说起来,都传是因?为我与他争司礼监秉笔的位子,在张太后娘娘和先?帝面前多嘴告状,害死了他。流言纷纷,我亦无从分辩。”

他并不看方维,像是自言自语:“人心本是鬼蜮,再怎样?辩解,信的人自然还?是信。我后来的确做了司礼监的秉笔,若再说什么,又?显得此地无银。只是沈芳,你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了。”

方维将手搭在膝盖上,挺直了腰背,正色答道:“我自然明白。我干爹根本无心去?争什么司礼监秉笔。当年他也跟我们说过,一心想做宣府大同的监军,策马跑遍长城内外,方才?不负君恩,不负教诲。”

陈镇默然不语,又?慢慢地摇头道:“你干爹若是生在汉唐,倒真?是长安游侠儿。只是可惜……可惜他最后就?死在这个豪侠的性子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默然地看向他,忽然开口问道:“之前老祖宗派我去?肃宁县查张寿年的庄田,并不是随意安排的吧。”

陈镇便转脸看着他,目光炯炯,嘴角带着笑容:“沈芳,你能想到这一节,也算不错了。”

方维起身,直直地跪了下去?,叩头道:“承蒙您看的起我,安排我来报这个仇。若能扳倒他,我已?是死而无憾。”

陈镇摆手叫他起来,又?叹了口气:“我冷眼看着,他不得圣心已?久,只是圣上碍于张太后娘娘,始终给他几分薄面。若能顺水推舟,将他劾倒了,也不枉你隐姓埋名这许多年。张寿年和你干爹的事,你想必也已?经听说过多次了。”

方维点头道:“我私下里打听了许多年,当年的老人,我都暗暗探听过了。”

陈镇道:“你便不用问别?人,这件事我是亲身经历的。”看方维目光定?在他脸上,又?笑道:“我今日?便与你将整件事细说清楚。”

“那天傍晚时分,我和你干爹从永明殿外面经过,一边走着,一边商量些事情。忽然听到凌云亭里头,有个女人在叫救命,声音很凄惨。我想着不过是哪个宫的宫人犯了错,被罚跪或者挨板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拉着他说别?去?管。冯时却留了心,一时血气上头,非要过去?看看什么事。结果就?看见亭子里头,一个男人将个宫女压在地上,正在行些不堪入目的勾当,宫女只是推拒挣扎,一边嚎哭着叫救命。”

“当下我们两个都吃了一大惊。我见那个男人不是宫里的奴才?,虽然脱了裤子,上半身的衣服料子却是上好的,知道是哪个勋贵,刚一犹豫,冯时却飞起一脚,将他踹到一边。”

“那男人想是喝了点酒,被踹得一下子软瘫在地,脸就?转了过来。我离得有几步路,却看得分明,正是张太后的弟弟张寿年。冯时见到是他,也吃了一惊,当即向后退了几步。他反应也快,趁着张寿年愣神的工夫,即刻便从假山后面转了过去?,抽身走了。”

父子

灯火闪烁不定地照在他们俩脸上, 在墙壁投下颤动的影子。

陈镇慢慢地说道:“我因想着这事,有好几天,心里?头一直惴惴不安。张寿年是宫里?的常客, 出入宫禁跟自?己家一样, 平日御前也多?有饮宴,说不准能认出他来。冯时却道,张寿年喝了酒, 醉眼迷离,想是没有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