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1 / 1)

茂英饱满的红唇微启,姚嵩以为她有话要说,谁知她只是发出一声似有还无的冷笑。含了口清茶,她感受着唇齿间那阵苦涩清冽,最后缓缓点头,“你说的是。”

周里敦自告奋勇,充当使臣前往晋阳,以江浙两城换徐采回岭南,温泌自从将徐采强按头娶了贺氏,去了一桩心腹大患,也懒得再去搭理他,周里敦一提,他欣然同意,当即命人往贺府去提徐采。

徐采从牢狱到贺府,不过是换个地方被囚禁。所谓的新婚夜,不过和贺氏相对枯坐了一夜,之后的月余,彼此依旧形同陌路。闻知周里敦来了晋阳,他愣了半晌,问贺朝章:“陛下以江浙两城来赎我?”

贺朝章这会也顾不得自己女儿的一番痴心了,只求尽快将这个烫手山芋送走,连声道:“正是正是,徐舍人快去郡王处谢恩吧。”

徐采一时也有些激动,起身就要走,贺氏在门口将他拦住,也是一脸欢欣,“郡王已经应允,舍人便不是他的囚犯,而是岭南来的使臣了,还是换上官袍去吧。”捧着袍服和银鱼袋来到徐采房内,那绯色的官服才浆洗过,十分洁净,一丝褶皱也不见。

徐采明知此趟回了岭南,再也不会和贺氏重逢,对她颇有些愧疚,拱手致谢道:“多谢。”

贺氏见他动作疏离客气,一时心酸,忍不住上前道:“我来服侍郎君换衣吧。”

徐采退了一步,垂眸拱手,“不敢劳烦娘子。”等了片刻,听见贺氏裙裾婆娑之声到了门外,他静一静心,上前关门,换过袍服后,才跟随贺朝章往宫中去。

周里敦本以为徐采在晋阳是如何潦倒艰辛,谁知他衣饰整洁,面色淡然,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感慨万千,揩着眼角泪花叹道:“十多年前雁塔题名,你我何等的踌躇满志,如今都还能侥幸苟活,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履光兄,当年我对你颇有冒犯,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徐采道:“周兄,锦上添花常见,雪中送炭不常见,我素来钦佩你,如今更要感激你了。”

两人都到了而立之年,前嫌尽释,互相引为知己,一番陈情。内侍来传,称道武威郡王赐宴,要为二位贵客送行,徐采与周里敦相携入席,温泌已经在上首落座,打量一下徐采,微笑道:“看徐舍人的样子,这些日子在贺府过的还不坏。”

徐采道:“在下若是死了,恐怕郡王要迁怒贺侍郎。我为郡王所囚,不敢死,只敢苟活,郡王还满意吗?”

温泌把玩着酒盏笑道:“你的唇舌再锋利一些,我就更满意了。”

徐采识时务地闭上嘴。他归心似箭,这一顿宴席吃得味同嚼蜡,熬到众人停筷,立即向温泌辞行。温泌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了,顺水推舟道:“慢走,不送。”

徐采略一踌躇,当众问道:“在下能否见一见清原公主?”

温泌懒洋洋的眸光顿时一利,他冷冷道:“公主在后宫,不便谒见,免了。”

周里敦插话道:“在下也尚未谒见公主,还请郡王行个方便。”

“吃你的饭!”温泌毫不客气,直斥周里敦,“凑什么热闹?”

这一句很不给面子,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温泌拂袖而去,徐采沉默地饮了几杯酒,待要起座离席,忽见一名宫婢在殿外对自己招手,正是桃符。

“徐舍人。”桃符对走来的徐采施礼。被他朗如清风的目光看着,她心头莫名酸涩,也不看他,只低声道:“殿下请徐舍人去。郡王不在,舍人快跟奴来吧。”

徐采跟随桃符来到御苑。此处不在后宫,青天白日之下,不时有内侍宫婢经过,吉贞坐在铺了锦褥的石凳上,早春的风吹得枝头寒梅微微颤动,她望着池中的枯枝残叶出神。萧瑟的冬日景象,格外衬出她肌肤中隐隐如明珠的光辉。

徐采站在月洞门边看了一会,慢慢走来。还没想好要叫殿下还是直呼其名,他对吉贞微微一笑。在岭南时,他常牵肠挂肚,总觉得有朝一日若能见面,不知心里要如何惊涛骇浪,此刻默然相对,竟然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你比在京都时气色好了。”徐采端详她片刻,说道。

吉贞笑一笑,请他坐,“外头人多眼杂,只好在这里替你践行。”

徐采道谢,并没有落座,“我走之前,一定要来见你一面,是要同你说,如今时过境迁,身不由己,在京都和河东说的那些话……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吉贞沉默着点了点头,说道:“萧侗那样的品性,要你辅佐他,的确也是强人所难,万事还是以自己为重吧。”

徐采莞尔,“陛下确非不世出的明君,我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匡扶天下的奇才。这趟来河北,我是打了退堂鼓,不愿再在岭南那个泥塘里打滚,可陛下愿以两城来换我,算得上真情厚意了,我又如何能不知恩图报?不得已,只好再回去继续和那些人周旋了。”

吉贞也没什么立场劝他,只能点头,“贺娘子不同你一起走吗?”

“我和她原本也没什么干系,她家人皆在晋阳,怎么能背井离乡,随我去岭南?”

吉贞忍不住道:“她这辈子,也是被你耽误了。”

徐采道:“命是自己的,耽误也只是自己耽误自己。天下可怜的人何其多,我哪管得过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便是了,旁人的事,不操那个心了。”

吉贞微笑,“你是年纪越长,心越硬了。”

“年纪越长,越知道自己力不能及,心里不能再盛那么多人了。”

“是这个道理。”吉贞道,“此去保重。”

徐采和她对视片刻,忽觉颈间一凉,以为是飘雪,原来是被风吹落的梅花瓣,他掸了掸衣领,欲伸手,不应该,欲开口,又无言,一双依旧温和明亮的眼睛,只能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保重。”

吉贞起身目送他走,突然想起一事来,笑道:“你的破阵乐,才奏了一半。”

“特地留了一半。”徐采道,“若有缘还能再见,奏另外一半给你听。”

周里敦此行自有侍卫护送,徐采二人离宫之后,被侍卫簇拥上马,待要离去,见一名梳着妇人发髻捧着包袱,拎着裙角奔来。徐采认出是贺氏,将缰绳交给侍卫,下马对贺氏拱了拱手,诚挚地道谢:“这些日子多谢娘子照拂,娘子保重。”

贺氏固执地摇头道:“郎君,我已经嫁给了你,自然要跟你去岭南。我家里还有兄弟,爷娘衣食无忧,也愿意放我跟你去的。”

徐采道:“我在贺府,不过是换个地方做囚犯而已。夫妻一说,都是权宜之计,娘子请自行嫁娶,切勿以我为念。“见贺氏脸色微变,眼看泪水就要下来,他索性道:“我在岭南已经娶妻成家了,此事强求不得,娘子快回去吧。”连贺氏递来自己亲手裁的鞋袜衣裳都不肯接,上马扬鞭而去。

回到岭南,已经是和煦的春日。萧侗这些日子如坐针毡,得闻徐采回来,如遇救星,不等徐采缓过气来,便传召他密会。徐采进宫,皇帝却不在政事堂,固崇令他禁声,将他自角门引入皇帝寝宫。“外面有许多侍卫。”固崇轻声道,”舍人和陛下说话时,可要当心。”

“陛下。”徐采满腹疑窦地审视着皇帝苍白惊慌的面容。

“徐舍人。”皇帝冰凉的手抓住徐采,“近来戴申派了许多人守在宫中,轻易不许我出殿,也不许姜绍等人来见我,这可怎么是好?”

徐采心里一沉,“戴申说什么了吗?”

皇帝看见徐采那副凝重的神色,不禁一个战栗,“他什么也没说……是寿光去了太后那里,逼迫太后来劝朕禅位给戴申。”

恐怕不只是禅位。以寿光的性情,皇帝若是不从,她下毒手刺杀亦有可能。

徐采望着窗格透进来的微光,陷入了沉思。皇帝冰冷的手上湿汗淋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徐采攒眉看了皇帝一眼。

“朕还有姜绍,”皇帝六神无主,见徐采不语,他自言自语,“固阿翁在神策军中也颇有几名亲信,朕可以先下手为强,捉拿戴申……”

“拿不住戴申,反惹来杀身之祸怎么办?”徐采道,“一旦戴申公然叛乱,温泌的大军立即会挥师南下,到时候强敌压境,又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皇帝眼圈通红,“他不想搬回京畿,不搬就好了,为什么要软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