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冠履倒易的话,使得旁边原还在宽慰她的婆子不由嗔了眼:“可仔细管着你这张嘴,既晓得我们是侍奉府里主子的,便也要明白挨得就是这份骂,主子对你好些,还真以为自个儿是个人了。”
“我是贱骨头侍奉人的,那也不是任人践踏的。”她们都是下.贱人,不帮着不说,见婆子还维护起人来,绿荭心中更觉郁闷,自己拿帕子擦去眼泪,“大奶奶有孕时,极爱食酸,有回天热,果都掉树了,只送了两箩来,又得分去各院,大奶奶那次没能吃多少,吐得呕肝吐胆的,知晓其中缘由,反还来体谅我们。”
说起这事,朱婆子也是一声叹气,同是主子,出身不同,涵养不同,待人的法子也是天上地下,一个把她们当人看,一个往死里磋磨。
她也心疼起眼前的人,还有些自尊没被磨掉:“这事到底麻烦,你我都是做不得主的,先去与大奶奶说了再想剩下的。”
绿荭点头,蹲下去在水中洗着帕子,不再说话。
王氏听了两句,很快便悟出来说的是哪个主子,她不愿惹这腥臊,另择路去了微明院。
因临近端阳,恶月恶日,热气开始毒辣起来,她进去时,院子里的侍女都趁着这会儿天还凉,拿艾草和胡蒜编织着避瘟鬼和五毒的东西。
宝因立在阶上,貌甚闲暇,垂眸带笑,看这几个丫头在用多出来的菖蒲叶折花鸟鱼虫。
瞧着门楣,穿过游廊而来的王氏高声道:“明儿才是端阳,怎么就挂起来了?”
“我明儿想去天台观做些法事,正好空闲,干脆先悬挂起来,指不定就有些五毒提前来了。”宝因疑惑看去,见是妇人,眉目舒展,玩笑两句,又言,“叔母可是有事找我?”
这话提醒了王氏,她走上前,把怀里的东西递过去:“前几日你不是说每逢炎夏,嗓子就会发紧,我这不给你拿芙蓉通风蜜膏来了。”
宝因接过,端量几眼,笑了笑:“喊个侍女也就行了,叔母怎么还亲自给我送来,倒让我受不起了。”
“我出来消消食,顺道给你送罢了。”听不惯女子后半句话的王氏努嘴嗔了眼,转瞬又细心嘱咐,“要食便舀一点出来,用热水调和。”
宝因颔首,道谢一番,再将东西交给玉藻进屋去放好。
王氏心中仍还惦记着来时遇见的那件事,心中正在犹豫说不说时,那两个人便结伴来了。
没一会儿,已走到女子跟前:“大奶奶。”
才吩咐完人的宝因看过去,一下便察觉出不对劲,笑问:“发生了什么,府中有什么不痛快的?”
绿荭不好说,所以朱婆子回道:“二太太喊过去骂了她。”
涉及府里主子,不好在外言语。
几人进了屋。
朱婆子刚沾方杌,便开始说起来:“还不是为了时令水果这些事,大奶奶和三太太也是知道的,往年到了季节,各处庄子都要送收成中的三分之一到府中供消遣,送来府里后,先由我按照分成东西两府的定例,随后东府那份由绿荭按照规定的份例送去各院,庄子里剩下的则要流入两市,由专责买卖的人去贸易,折成通宝入库。”
宝因还没开口,嫁来林府多年的王氏先出了声:“历年来都是如此,我记得你也办这差事多年,怎么这次反惹出祸事来。”
她也是府里的太太,来时又大概听了些墙脚,知道是主仆出了嫌隙,这种时候,自要维护着主子这边。
“三太太这话说得真偏颇,又哪是我们想惹的?”为这事被骂过的绿荭接过话茬,忿忿道,“今年寒冬太长,天气暖和不起来,三月里那屋脊上都还有雪覆着,又有哪些果树是能捱过去,还能长果的?庄子那边的人已是想尽了法子,烧柴火、搭棚子,可再如何,也比不了老天爷痛痛快快的暖和几日,所以今年那些庄子里的收成不大好,按照三分之一送来府中的也少了许多,再按照份例送给各院,自也是要比往年少的,可二太太那边偏要说是我给短缺了...”
说到这儿,又触及憋屈处,眼泪止不住的流。
听到一半,没了下文,宝因摇扇送着风,抬眼,淡淡看去。
玉藻马上便递过自己的丝帕给她,劝慰了几句:“瞧给姐姐伤心的,擦擦再说,不论是什么事,总得把原委说给大奶奶听了,大奶奶才好管不是?”
绿荭感激的拍了拍她手,抽泣几下,不再哭,好好说道:“今儿一早就喊我过去了,麒六爷在那儿吵着要吃鲜果,二太太便问我甜瓜、樱桃、橙子这些怎么少了许多,我说今年年头不好,各院主子的份例都少了,不独她一个,可二太太不信,非要说是我给昧了,欺负她离开府里多年,把她当傻子看,又说不管年头是好是差,她只要自个儿的那份,半点都不能少,这是府里早就定好的,哪能因为天不好就少她的去,有本事少西府的,后面对我又拧又打的,还说什么我要做第二个李秀。”
李秀的下场,府内的侍女婆子还有那外宅的小厮都是知道的,那时她们还怕了些日子,后来更是不敢惹事。
被人如此羞辱,她心中只觉愈发悲愤,忍不住说道:“不分青红皂白便罢了,又哪有这么说人的?”
当年李秀就短缺了杨氏的桑葚,好一阵闹。
可今年不止是二房那儿,勤慎院、林卫罹、林卫隺还有微明院都是比往年少了的。
“庄子收成是这样,便想要给多些也是为难,其余三分之二所得的通宝入账,也要用来日常开支,便是这样,都是补贴不了多少。”宝因沉思半刻,忽记起什么,伸手拿来厚厚一本账目托在手上,翻阅了几页后,嘴角有了弧度,“我在万年郡的那处庄子的收成倒是不错,支出来些也赔不了什么。”
万年郡?
玉藻想起什么,惊慌失措的大喊一声:“大奶奶!”
这个庄子本来是专供应谢府时令果蔬的其中一个,里面所有收成都要送入府里去开销,不作他用,后来便添作了她家大奶奶的妆奁,那时成亲才没几日,女子便立马找了庄子里的几个婆子和老丈,要她们日后不必再供应,重新着手寻到商贸之路,将收上来的果蔬全部都流入东西两市,或是运往各地,所得通宝都是入私账。
与林府不沾惹半点关系。
便是今年,林府的份例少了,女子也不从自己庄子里拿来饱私欲,怕的就是东府这些人吵,哪怕不是林府的庄子,可进了微明院便说不清。
自个儿都舍不得吃,凭什么拿来填补东府那边,别说还有大娘子的事在。
从巴郡回来二十余日,那个麒六爷活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吃鲜果跟猪吃食,这才几日便没了。
宝因不理会这声喊,左手轻翻账目,右手瞧也不瞧,直接拨弄着算珠,缓言道:“二太太与我到底也算是有亲,麒哥儿又如此爱食,橙子按照市价四枚通宝得一两重,便收她三枚通宝一两即可,至于樱桃这类产量历年便少的,也减下一枚,算作九枚通宝一两,甜瓜最是喜热,建邺处北,本就难种,每年都得烧火炕温汤之类,或屋内搭起棚子才能有合适环境,今年更甚,倒是难以给她少了,但每颗甜瓜二十通宝也已不算是贵。”
王氏听着有些瞠舌,这市价都能说得信手拈来般,便连甜瓜如何种植都知晓一清二楚,底下的人想欺瞒也不能。
“你去问过二太太再来答我。”指尖停下,算珠不再上下滚动,宝因盈盈笑道,“赊账原是不能的,但念着有亲,便也可赊总数目的什三,倘她不懂,叫她来找我,我再亲自说与她听。”
得了女子最后那句话,朱婆子和绿荭安心离开。
玉藻也出去打水洗自己的帕子去了。
听完其中缘由的王氏叹息一声,刚刚倒是她急躁,误会了那两个仆妇,又见宝因收起账目这些,拿来针线篮子要编长寿缕。
她便帮忙伸手理线。
两人又闲话了些闲事打发时日,聊到杨氏在家宴那夜说出嫡庶的话,妇人主动说起来其中缘由来。
“她是陇东杨氏甘州房正室所生的独女,母亲就是个泼辣的,骨子里十分看重嫡庶,对那些姨娘生的说不上是多差,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总归干不出那克扣份例又伤人身子的事,但也绝是好不了的,最爱说些什么老鼠养儿沿屋栋的话,听个十几年,心里头多少都能出些问题。”王氏眯眼,无奈的笑着,转瞬又说起别的来,“骢哥儿小时候多伶俐一孩子,听多了那些浑话,愈发自卑,他原是可以不外放的,有个八品官,虽然官品小,可到底也算是京畿官,比外头怎么都好些,太原郡是自个主动要去的,离远些对这心也要好些。”
“那坊间有几句俗话,我听了倒觉得好,说什么...”妇人嘶着牙,眼睛眯起来,想了半刻,终于想起来,恍然哦了声,接着道,“龙生龙,凤生凤。有那不思家乞丐天涯的父亲,定然生这不顾母流落沟渠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