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退出病房后却和意外的人物对上了视线这位在安德得知祖父病危的消息后,被她不小心冷落遗忘的雌虫。

斐礼此时还带着口罩,很像是紧急从研究中抽身赶到这里。不过他的衣着并不见急切,发丝也都打理得十分整齐服帖,保留了久别重逢时应有的完美仪表。

“不必担心,冕下的情况还算稳定,您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陪伴。”他对小雄子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冕下一般会在上午和深夜分别清醒

这几句话对安德非常重要。她记下信息,面带感谢又颇觉怀念:“我知道了,谢谢……好久不见,斐礼。”

雌虫弯下眉毛,说出了他本该在第一句说的话:“我等了您很久,小殿下……欢迎回到联邦。”

欢迎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虫族的医院可不是人类概念上的医院。

现代虫族的强悍身体一旦到了要来医院的程度,基本都是非常棘手的大毛病,这就导致设施内病患人数不多,显得尤为清幽。这栋楼的顶层只用于服务李努维一人,集病房、花园、餐厅、后厨、主治医生办公室等功能设施为一体,一整层就是一个小型病院。

斐礼是李努维的对接研究员,他经常来探望老雄虫,对这里的布局非常熟悉,也就顺理成章地替代联络员的位置,接引风尘仆仆的安德罗米亚先去用餐。

毕竟场所是医院,餐厅的布置比较简约。它以白为底色稍微装饰了一番,正好卡在单调和花哨的中间,不至于四面全是毫无变化的白墙,又不显得过于华丽而有失庄重。桌椅座位的排布也让安德更愿意称呼它为餐厅而不是食堂,如果位置没在医院内部,安德会以为走进了哪家高档的餐馆。

斐礼应该事先选好了菜色,安德才刚坐下,热腾腾的晚餐就已经被送至餐桌。

整场晚餐两人都很安静,各自专注并沉默地将面前的食物吞吃下肚,直到碗碟全空,不管安德还是斐礼都没有说半个字。

诚然,他们两个相处时并不全是滔滔不绝的交谈,也有许多仅仅靠在一起汲取温暖的宁静时分。

但小雄子觉得,理论上现在似乎不应当是这样的时刻。

走在回病房的路上,安德侧过脸问:“斐礼不好奇我在边缘星系的经历吗?”

“小殿下想说的话我会听,不过您不想再赘述的话,我也能从其他渠道了解。”摘下口罩的雌虫更显得温婉,他微微笑起来的模样如此引人怀念,安德不由得多瞧了几眼,“最重要的是,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除此以外的事都是次要的,我可以不去关心。”

斐礼表现得慢条斯理,丝毫瞧不出当初在柯诺森面前的模样。

作为最后一位见到安德的伴侣,他思虑得极为周全,顾及到小雄虫在客舰上时可能将边缘星系的经历重复了许多遍,即便他自己对此全然不知且十分好奇,也依旧克制住探寻的冲动,没让她再浪费口舌。

而事实是,安德本来有些疲于应对身边人对边缘星系的查探,但当他不过多追问时,她又反倒想说了。

“……唉。等着也是等着,就当解闷吧。况且其他人都知道了,没道理不告诉给斐礼呀。”

安德说着,自然地握住对方垂在身侧的手,又顺势拥抱这位许久未见的雌虫。他的怀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还带着一丝露水的冰凉。她投身进去,仿佛回到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昨日。

斐礼轻柔地抚过小雄虫的发丝,它依旧如初见般翠亮。

中央地底研究所每年都会接收一批又一批嵌合兽的尸体,虽然斐礼的研究和它们基本无关,但是他们科室有使用的权限,且偶尔也会申请一些。嵌合兽到他手中时已是一块看不出原型的碎片,然而斐礼作为资深的研究者,拥有以小窥大的本领,不难从中反推出活着的嵌合兽该有多令人生畏。

斐礼深知他的小殿下有不同寻常的性格,来自雌虫的压迫对她能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

问题出在嵌合兽上。

安德罗米亚失踪的每一天,他都在担心边缘星系那块混乱的区域能否保护好小雄子的人身安全。无法前往第一线的研究员先生时隔许久再次申请了嵌合兽的尸体碎片用以研究,并在推进主要项目之余,开始深入调查与嵌合兽相关的各种数据与现有成果。

他想找到怪物的弱点,以自己的方式确保安德的安全。

这些幕后的苦工雌虫不会向小雄子诉说,他只露出最温良的神情,在连接着病房的等候室倾听小殿下这大半年来的故事。

谈及红蛇号上的遭遇,就跳不过谈论银狐。安德往雌虫那边靠了靠,颇觉有趣地告诉他:“那艘星梭上有个满口谎言但对我照顾颇多的雌虫,他伪装自己的时候和斐礼有点相似。都喜欢用笑当面具,装作自己性情温柔把真实的内里隐藏起来。唔,还有工作能力都挺强的,声音也稍微有些近似。”

“是么?真好。”斐礼似乎不觉得冒犯,他柔和地看待他的‘影子’,“小殿下看到他的时候,就会想起我。”

“嗯。但是渐渐地知道他的真实面目后,我又觉得你们不大像了,果然还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银狐和斐礼之间的差别,只有同时对他们两人都有所了解之后才能发觉。安德对银狐的了解不算充足,可她充分地明白斐礼是位怎样的雌虫。两人手心交握,研究员常年冰冷的手指被小雄子的温度侵染,也暖和了起来,沾上极淡的粉色。

边缘星系的种种事情安德对维托瑞和崔格迦那讲过,也对珀卢和老师说过一些。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件大事,精简下语言的话可以极快地叙述完。

对他们省略的内容,自然也对斐礼省略了。但有一件对所有人都瞒下的事情,安德罗米亚却忽然想告诉他。

小雄子不喜欢把事情全憋在心里,而之前也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谈论。珀卢和老师不合适,维托瑞和崔格迦那也不合适,至于银狐她和他还没亲近到能说这个的时候。

“你知道吗,斐礼。”她看到雌虫歪头做出侧耳聆听的模样,笑了笑,“其实我原本想着……反正希望渺茫,与其承担被组织发现的风险,不如安心待在边缘星系生活,不回来了。”

斐礼看起来一点也不为此悲伤或愤怒,神色依然温柔:“那您后来因为什么而改变了主意?”

“因为那里太压抑我的某种本性,所以我觉得还是得回来。”安德的脑袋靠到斐礼肩侧,紫色眼眸抬起,“你不生气吗?我都要放弃在联邦的一切在别处重新生活了啊。”

研究员轻轻一笑,随即在小雄子眉心亲了一下。

比起眉中央留下的柔软触感,更鲜明的是他的侧发扫过脸颊时的微痒。

“您当时的选择非常正确,小殿下,我怎么会生气?在边缘星系那样的地方,能保护好自己就很不容易了,没人会苛责您在安危与联邦中选择了前者。而将您带回来是联邦的职责,所以我们才对迟迟搜寻不到殿下的联邦如此愤怒。”

她听后叹了口气,虽然被安慰到了一点,但仍旧纳闷:“有时候我宁愿你们……哦不,是你,这件事我只告诉了斐礼。要是你能对我生气就好了,这样也许我会好受一些,唔。”

安德说完想了想,又改口道:“不,还是维持现在这样吧。我需要承受自身选择的恶果,也许对内心些许折磨能够成为不值一提的代价。”

有折磨,但不多。

她是一个各方面都十分中庸的人。

既不够彻底无情,也并不完全善良,任何品质都仿佛只拥有一半。昨日做下自私的决定,今天就能因为苦主出现在面前而觉得愧疚。而这份愧疚往往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只偶尔在想起的时候稍微难过一小会儿罢了。

斐礼以双手握住安德的手心,脸颊浅浅地贴在她的发顶。

“如果生气,那我也只会生气自己在殿下心里的地位还不够高。但……您愿意和我单独分享这件事,我还有什么好气的呢?这证明至少我仍是特别的。”

其实安德选择对斐礼坦白,仅仅是因为她认为斐礼是最能理智看待这件事的人。

如果他将此认作为特别倒也确实很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