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抹了把泪,轻声问她:“世子就在外头,我喊他进来,让你见见他可好?”

郑淑娴虚虚地看着床顶的承尘,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了,执着于他半生,也不曾让他多看我一眼,如今我满身血污、一脸狼狈,他若是来了,不过徒增我的难堪罢了。”她眸中涌出更多的泪水,“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愿来生所求皆如愿,所爱皆爱吾。”

姜欣然握着她的手,给她拭泪,“对不起,郑淑娴。”

郑淑娴抬眸看她,眸中涌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姜欣然,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作为女子,咱们都有着自己的身不由己,我不怪你了。”

姜欣然泪落腮边,哽咽了片刻,轻声问她:“孩子要不要跟你姓郑?”

她摇了摇头:“姓迟吧,她是迟明轩的女儿。”说着又含泪苦笑一声:“这或许就是报应啊……我给楚哥哥下情人花之毒,没有得逞,我父兄便依样画葫芦,又给迟明轩下了同样的毒,并将我送到了他的床上,让我与他有了荒唐的那一晚。”

姜欣然略略一怔,满目痛惜。

郑淑娴再次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就叫她迟蓁蓁吧,愿她往后能有个幸福的归宿……不要像我一样,落得这么个凄惶的下场。”

姜欣然抹了把泪:“我可就是个贩子,一身的铜钱味,你别指望我能将你的女儿养得多娇贵。”

她抬眸看她:“姜欣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呀,你不贪名利、不慕富贵,自己养活自己,自由自在,多好啊,这辈子我是没机会学你了……就让我的女儿好好长大,好好学成你的样子吧。”

姜欣然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捂着嘴,压抑地哭。

“别哭,我也不是啥好人,死了也没啥好可惜的。”郑淑娴疲惫地缓了缓,声音更虚弱了:“我的死讯……别告诉郑家,我不想再与他们有瓜葛,也免得……给你惹上人命官司,到时你直接把我拖到乱葬岗,随便用一堆黄土埋了算了,总比当初……跳河来得圆满,是不是?”

姜欣然泣不成声,“你别这样说自己。”

郑淑娴闭上眼,歇了一歇,最后用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这里……”

姜欣然擦着泪,哽咽着问她:“怎么了?”

她气若游丝:“打开……我的领口。”

姜欣然依言解开了她的领口,只见她消瘦的脖颈处挂了一根细绳,细绳沿着她的锁骨垂下去,末端挂着一枚亮锃锃的铜月亮,小小的,弯弯的,她霎时愣住,“你,这是……”

郑淑娴无奈一笑:“这是我郑家之物……若是早点告诉你,伯父便不会瘫了,楚哥哥……也不会受伤了,对不起。”

姜欣然再次抹了把泪,沉声问她:“是你父亲吗?”

“还有哥哥。”她虚弱地缓了缓,一把抓住了姜欣然的手,将她拉近,用尽体内最后一丝气力:“德妃娘娘……的小名,就……就叫月月。”

郑淑娴说完如释重负,嘴角挂着一抹浅笑,轻轻地闭上了眼眸,随后胳膊一软,手缓缓从姜欣然手里滑落,彻底没了气息。

这求而不得的一生啊,她也算用尽全力努力过、挣扎过,甚至还不择手段地争取过,如今尘缘了却,她也再无遗憾,来时热热闹闹,走时清凄冷寂,只愿与这世间自此两不相欠。

襁褓中的蓁蓁在扑腾着小手,嘴里“咩咩”地叫唤着,像只幼小的糕羊似的,一阵冷风自门口袭入,吹熄了屋内的两盏烛火,光亮暗了几重,好似也跟着郑淑娴离去了一般。

血腥味在空气中肆意弥漫,厚重、黏腻,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姜欣然呆呆坐在床前,脑子里空茫了好一会儿,随后抹干了眼角,轻轻抱起婴孩,走出了屋子。

李春娘、楚哲及一众人等皆在屋外等着她,一见她出现,面上皆露出关切之色。

姜欣然眼皮红肿,但神色沉静:“郑淑娴走了,孩子……就叫蓁蓁。”

? 111、心疼

楚哲由胡大搀着往前走了两步, 低声问她:“你可还好?”

“我还好。”她说着低头看了眼襁褓中的婴孩:“孩子也好。”

“我已让丁秋生去安顿棺椁,余下的事你不用操心。”

“多谢世子。”姜欣然转身将孩子送到李春娘手上, 将仍在发颤的手臂缩进袖口里, “郑淑娴刚刚叮嘱过,死讯不通知郑家,就将她……与表姐葬于一处吧。”

楚哲温柔地应了声“好”。

她转身往走廊另一侧走。

“你去哪里?”他问她。

她步子一顿, 也没回头,语气有些疲惫,像是对楚哲说, 也像是对众人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说完转身徐徐回了自个儿屋,并轻轻关上了屋门。

整个世界好似都跟着那扇关紧的屋门而静了下来。

玉儿行至李春娘身侧, 偏着头打量了一眼婴孩,又抬头看了眼姜欣然的屋子, 面露忧虑:“姑娘她不要紧吧?”

李春娘无奈地叹了口气:“且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屋内, 姜欣然踽踽行至床榻前,腿一软, 无力地跪了下去, 头趴在床沿上, 拳头塞进嘴里,隐忍而沉痛地哭起来,簌簌而下的泪水湿了握紧的拳,也湿了拳下的床单。

她为郑淑娴的死而哭,也为自己的活而哭, 更为身为女子的命运而哭,人生恍如一场战役, 她们倾其所有用尽全力去抗争, 所求的, 竟不过是自在地活着而已。

屋外,楚哲守在门口,敛住神色,看着白晃晃的天,不发一言。

玉儿见主子都进去小半个时辰了,心下担心,想推门进去看看,手还未触着木门,便听到楚哲一声低喝:“别进去。”

“奴婢担心姑娘。”

“让她静一会儿吧。”他知道她在哭,也知道她不想在人前哭,她总说他逞强,她又何尝不是。

他们本是相同的人,皆不擅于向人展示自己的脆弱,皆擅于用坚硬的盔甲将自己包裹,即使盔甲内的肉身已鲜血淋淋,也要倔强地故作强大地去抗衡。

但他已在敞开自己了,试着向她示弱了,可她却仍固执地朝他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他觉得失落,也觉得心疼,他突然怀念起昨晚酒醉后泪水涟涟的她了。

如此又约莫过了两刻钟,姜欣然终于释放完自己的情绪,擦干了泪水,眼皮红肿地从屋内走出来,沉静地看着玉儿:“你去附近街道打听一下,或找李妈问一问,得赶紧给蓁蓁找一位乳娘,她刚出生,正等着吃奶水呢。”

“好的姑娘,奴婢这就去。”玉儿说完小跑着出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