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夏扬鸿并没有逃避，她感到自己又进入了某种战备状态，“等我妈妈。”

“这样啊，”女人恍然得有些夸张，仿佛一种表演，“确实，丹桂好多家长都住这边的……那我们先回家了，再见！”

“太巧了，你妈住哪啊？”林识远没有动弹。

“回家。”女人扯了一把林识远。

“12 栋 3 单元。”夏扬鸿干脆把马淑凤住家服务的地址报了出来。反正林识远也不会求证，她现在不知是虚荣心还是别的什么刺激，又或许被苗清秋传染了一点撒谎的技巧，她眼也不眨地说出地址来。

“该不会是 3 单元 1501 吧？”林识远不依不饶。

夏扬鸿心里哆嗦了一下。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雇阿姨的时候我妈从月嫂公司听说你妈的事了，看你妈不容易，于是就算你妈经验不长，也雇她了。”林识远笑起来，“你不知道吧？”

夏扬鸿愣愣望着林识远。

她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嘴里了。在过去，她从未觉得马淑凤的工作有任何不妥。过去没有人能以马淑凤的身份来轻视她，不论是服务员、售货员、保洁还是别的，因为她会自傲地反驳：那怎么了，你爸妈是大学教授，也没见你学习比我好啊？可是现在她说不出口了。她被林识远的话钉在原地，她清晰感到马淑凤受到了羞辱，但她现在没有能力去反驳这个羞辱了。

你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啊。

然而夏扬鸿发愣的功夫，林识远的妈妈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女人铁青着脸扬手，一拳捣在了林识远胸口上。

“你想干什么？道歉！”女人破口大骂，又搡了一把林识远的衣襟，指着林识远的面门，“跟你爹一个德行，什么爹什么儿子，你弟弟才一岁都不会这样！”

林识远捂着脸，沉默了几秒钟没有回应，但整个人好似一只不敢作声的瘟鸡，低着头只是咬牙。

“对不起啊。”女人迅速变了一张脸，转头对夏扬鸿恳切，“你别往心里去……实在对不住。”

夏扬鸿嗫嚅了两句没关系，目送女人带着林识远大步流星离开。她立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直到马淑凤来接她，她才抬起头来。马淑凤隔着五六米就已经对她堆起笑容，叫她的小名，伸手来拿她的行李。

看来马淑凤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林识远的母亲应该也不会说这种事。

“妈在边上租了个酒店，条件还可以，你先住住，我们后天就坐高铁回家。”

“后天吗……后天就除夕了呀？”夏扬鸿小声。

“实在没办法，除夕的车票稍微好买一些。”马淑凤苦笑，“也不错了，和妈一起工作的，在别人家的有些阿姨，过年都不能回家。”

夏扬鸿把刚刚想说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她本想说能不能换一家工作，林识远是我同学，换个新的，谁家都可以，但是她现在没法说出口。林识远说的没错，马淑凤刚做住家阿姨不久，没有那么多下家，也就没有那么多底气去选择。她现在说出来，只会让马淑凤为难又不安。

“好。”夏扬鸿回答。

作者笔力真好～催更催更！（敲着我的小碗等饭

可怜小夏qwqqq

一个明明很有棱角的女孩子，为了自己的母亲，而放下了自尊。很戳人。

【17】除夕

但是马淑凤明显没有明白，什么会让夏扬鸿不安。

快捷酒店里总有一股来自空调的隐约的霉味，没有明窗，窗户推开是一条灰扑扑的走廊。马淑凤工作回来已经接近十一点钟，和夏扬鸿睡在两张床上。马淑凤洗漱完毕关了灯，问夏扬鸿的假期作业有没有做，夏扬鸿敷衍两句已经写好了，就盖好被子转了个身。

马淑凤在一边，她不好掏出手机继续调查厄童，加之昨晚没有睡好，她已经很困了，现在正好，她可以早些睡一睡。

“鸿鸿，你下学期分班的事怎么办了？”马淑凤在黑暗里问她，“你爸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他有没有找人？”

“……我不知道。”夏扬鸿太阳穴开始痛了。

“你们老师应该不能直接把你弄去差班的。”马淑凤不知道是在推断，还是为了减少自己的焦虑自说自话，“你入学成绩那么好，你爸又是学校老师，肯定不会把你弄到差班的。”

“没关系，”夏扬鸿耐着性子，用空话安慰马淑凤，“你放心吧妈，我心里有数。”

“妈这辈子就亏在没有上学了，妈那会儿为了给家里多赚点钱补贴，没念完初中。”马淑凤缓缓道，“你以后可不能像妈妈这样……等你考上大学，妈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

“可是我觉得你工作没什么不好，”夏扬鸿一时间想捂住耳朵，“小学就教了，工作不分高低贵贱。你做什么也都做得很好啊，那么多人都说你做得好嘛，而且又很负责。”

她说的不是哄人的话。她小学的时候，马淑凤做保洁，她跟着去过几次。马淑凤把放满工具的清洁桶放在小电动车的前面，用腿夹住，她坐在后座抱着马淑凤，小车呼呼地开，马淑凤身上香皂的香味都被吹散了。马淑凤不论是擦洗还是整理都相当认真有序，不止一次有人夸奖马淑凤做事又细又好。她打心眼里觉得，从业务水平上看，马淑凤要比夏成浩强多了。

可马淑凤明显不这么认为，马淑凤这样对她倾诉已经不止一次了。每次这样，她都会有一种幻觉：好像这段关系里，她才是两人之中的“妈妈”，而不是马淑凤。她好像化身成了吞噬情绪的怪物，被迫消化马淑凤的泪水与伤疤。她想吐出去，但是她没有另一个出口了，她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那是你妈妈，她好辛苦，好可怜。

“傻孩子，不是那么回事，妈再要强也没用了。”马淑凤笑了一声，没有发现夏扬鸿的无所适从，“你好好学习，以后才不用和妈妈一样看男方脸色过日子，最后也不落个好。”

“……我没想那么远。”夏扬鸿感到吞下的东西快到喉咙口了，快要变成什么东西溢出来了。她感到憋闷，心跳都快了起来，她紧急叫停马淑凤的话头，“先睡吧，妈。”

*

显而易见的是，马淑凤的焦虑并没有经过一晚就结束。

直到她们因为到了退房时间，大包小包提前两三个小时到达高铁站，坐在候车大厅里等车，马淑凤也还在见缝插针地和夏扬鸿聊起学校的事。夏扬鸿起初还能敷衍，但心下越来越烦躁，她肩膀像是压着沉重的石头。她坐在那里，不可控制地抖起腿，好一会儿才勉强停住自己的动作。

“对了鸿鸿，你看这个。”马淑凤把手机举给夏扬鸿。

“什么？”

夏扬鸿凑过去看，发现是一个制作粗糙的短视频，里面是一群笑意盎然的中年女性，鱼贯从学校门口走出来，各个都穿着样式不一的大红旗袍。

“你帮妈挑一个好看的，妈等你高考那天，穿这个去接你。”马淑凤殷切。

夏扬鸿感到自己脑子里有一根弦“啪”地一下终于绷断了，甩出来的钢丝在她身上猛地抽了一下，痛得她头昏，当场叫起来。

“你要干嘛啊！”夏扬鸿从座位上弹起，一时间她连自己的感受都说不出来，她胡乱地挥舞胳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挥开什么东西，总之她想让马淑凤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