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岑曼越来越近了,她感觉得出。如果她立刻提出什么要求,就显得太像故意为之了。何况,她为岑曼鸣不平并非出于这样的动机,她不想被这样误解。

*

翌日佳佳要去打疫苗,苗清秋没有同行,但把车借给了岑曼。

天气微微回暖,是个晴好的日子,适合出游。植物园是开放的公园,面积不小,有山有湖,白梅和红梅都刚刚开始开花,还没到最繁盛的时候,花香并不是非常浓烈。岑曼找好了湖边一处有桌椅的草坪,和夏扬鸿一起放好格子餐布和厚垫子,布置成了简单的野餐角。除去昨天做的点心,向云舟一大早还冲了一壶热巧克力一并带来,闻起来就暖洋洋的。

岑曼带了一台看起来很轻便的黑色相机,向云舟化了很隆重的妆,穿了件裙摆蓬松的蓝色裙子,双手裹着白手套,提了把蕾丝花边的洋伞,兴致盎然地要岑曼帮忙拍照。

“小夏,你要不要拍?”岑曼端着相机问夏扬鸿。

“不拍,我不要。”夏扬鸿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摇头拒绝。她不喜欢短发,之前纯粹为了挑战校规才剃了那么短,现在还没有长出来,因此她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拍照片:“但我可以给你们拍照。”

“我一直不爱拍照,我更喜欢拍别人。”岑曼跟着向云舟走远了些,对夏扬鸿道,“你在这等等,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夏扬鸿回想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岑曼分享的照片里,极少出现岑曼本人。没多久,向云舟先拍好了照片,回来和夏扬鸿坐在一起,而岑曼在采风,对着湖光山色一个劲按快门。

“向老师喜欢拍照吗?”夏扬鸿试着搭话。

“我之前本来没什么偏好。要说起因,是岑曼早些年买了相机,想拍人像,我和清秋姐都给她做过模特。再后来我就喜欢上这件事了,因为她拍得也好看。”向云舟摘下手套,倒了一杯热巧克力,捧着纸杯一边吹雾气一边絮絮。

“昨天我听说,岑曼姐和清秋姐认识很久了。”夏扬鸿道,“好难得,这么多年还是朋友。”

“是这样,我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了。”向云舟平淡。

我们?

夏扬鸿捕捉到了一个不大对劲的信息。

向云舟的意思,好像她们三个一直都是一起的。可是,如果向云舟也裹挟在了那件事里,为什么没有第三个人为苗清秋说话?

是向云舟后来删除了帖子,所以不能找到痕迹吗?

“说来,岑曼姐说她和清秋姐之前和人打架,向老师你那会儿也跟着不?”夏扬鸿觑着向云舟的反应。

“哦……岑曼和你说了这些。”向云舟有些意外,但答得很诚实,似乎并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劲,“这我倒是没有参与过,她们确实要比我认识得早。”

“为什么会打架啊?”

“因为我很久一段时间都算是哑巴。”

向云舟还没答,岑曼已经提着相机走回来,没有隐瞒,仿佛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无干的笑话。

“我们村医院里有个庸医,在我小学的时候搞了个误诊,怀疑我什么血癌,活不长,还要花很多钱。我们家也怪扯,不问别的医生再看看,直接找了个看相的什么大神。看相的说,我得吃素,不能说话,不然那个病运就会传染给家里其他孩子,而且每个月在他那里花百八十块,买小庙烧,把灰冲水喝才能活得更长。最重要的是,我绝对不能靠近医院,不然惊了瘟神,分分钟就要死。”

“……这是这个年代的事情吗?”夏扬鸿目瞪口呆。

“我还有两个弟弟,所以我家那会儿算是放弃我了,只想让我活过初中毕业,然后嫁人。”岑曼用小勺子把玫瑰酱均匀地抹在吐司上,云淡风轻,“但是清秋姐不这么想。她寒暑假会回村子里来住一段时间,我们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她和我说话,把旧手机给我用,分享书和诗,带我写作,帮我投稿子搞钱,还偷偷买烤肠给我吃。邻居小孩笑话我,我和邻居小孩打架,她帮我打,还和我去砸那个看相的家的玻璃。我这么折腾,一直都没什么事,就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和家里说那个看相的可能是骗子,我们家不听,打我,让我闭嘴,说清秋姐不懂事不是好人,离她远点。但是清秋姐后来真搞到了钱,我们俩逃出去,到市里的医院抽血再检查,才知道是误诊。”

夏扬鸿一时间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诞,她仿佛看到一棵被雷劈焦之后重新野蛮生长出来的树,正心平气和地数着自己的节疤和年轮。她在岑曼的作品里看到过相似的片段,岑曼有一段时间相当热衷于书写有关愚蠢和蒙昧的话题,里面挣扎遍布,读起来压抑又荒唐:无处可逃的主角,被剪去舌头的少女,被掐开嘴巴灌香灰的少年等等。她从没想过,这会是岑曼从自己的生命中摘取而来的感受。

岑曼现在是医生,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我一直认为你家很可能是故意的。”向云舟插话道。

“我家确认是误诊之后,对我态度就不一样了,还找警察抓了那个看相的,赔了钱。再后来,家里觉得我成绩不错,给我转到了市里的初中去念书。直到我上大学,读研究生,我家都蛮支持的,没再提嫁人的事。”岑曼耸耸肩,“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他们之前是故意,还是纯粹受限于认知,我也不想深究。再说,我已经过了被童年困扰的年纪了。总之清秋姐是我的恩人,我为她做什么都行,我现在也这么想。”

“是,千真万确,我见识过。”向云舟用一次性搅拌棒搅合着饮料,垂着眼插话。

“你记仇啊,你揶揄我。”岑曼又笑。

什么记仇?夏扬鸿暗中皱眉。是岑曼对向云舟做过什么事吗?

“你们在说哪回事啊?”夏扬鸿云里雾里,试图问出一些其他的信息。

“没什么,你吃饼干。”向云舟托着腮弯起眼睛,没有回答夏扬鸿的追问。

“话说回来,小夏,你昨天虽然有点夸张,但我真的很感动。”岑曼感慨,并对夏扬鸿敬酒般举起纸杯,“谢谢你。你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我也会竭尽所能。”

“要说帮忙……我现在确实有点苦恼。”

夏扬鸿叹了口气。

她做好了准备,岑曼话已经放在了这里,那么她应该抓住机会了。

“你放心讲。”向云舟接道,“是你爸爸的事吗,如果需要我劝他什么的话,我可以帮忙。”

“除了我爸,我也不想让我后妈好过。”夏扬鸿咬了咬嘴唇,“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有什么主意吗?”

“好办。你不喜欢她,就扔她东西。”岑曼答得很快。

“我试过,她不理会我。”夏扬鸿如实,“而且她离了三次婚了,她好像很有经验。”

“她多大?”岑曼讶异,“这么说,她和你爸已经四婚了?”

“她好像三十三四岁,”夏扬鸿点头,“和清秋姐差不多。”

“那她可能跟你爸也长不了,你可能都不用特别做什么。”岑曼挑起眉毛,“你有没有照片?我有点好奇,她是很漂亮吗?”

“有。”

箭在弦上。

夏扬鸿翻出手机相册,找到梁锦和夏成浩的婚纱照,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把手机放在桌上,缓缓向前推了过去。

我怎么感觉不一定能行,万一她们也只是网上对骂,不知道后妈长啥样呢(?

还是知道的,毕竟后妈和清秋当年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