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义怔了许久,“臣明白。”
赵匡胤的目光透过窗柩,看向远处的黑夜,“本来朕一直不觉有错,可直到最近,朕却愈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你知道的,朕也做过臣子,但朕现在回过头看,朕做臣子的时候,要比你们幸运…”
赵匡胤眼神中流露出缅怀的伤感,“如果朕当年也遭到像你们这样的事,呵…,只怕就没什么大宋朝了…”
“官家,官家!”杨义突然害怕起来,“此言差矣!我大宋朝是承继天命,与前朝…”
“杨义,听朕把话说完!”
止住杨义后,赵匡胤语气再度变得温和,甚至宛如老朋友谈心一般娓娓道来:“任是谁,放在那样的位置,不管是否真的生出了二心,其实都是人性之自然呐…就像一介小民,从来都不会觊觎那御座,只有那些看得见又摸得着的人,才会生出异心…你说是不是? ”
杨义哪敢接话,赵匡胤也似乎根本不是在等他的回答,一声长叹后继续自顾自说道: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一个臣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其实很多时候是取决于做官家的… 就比方说吧,假如世宗不是走得那么早,也许朕这一生就是个大周的忠义之臣,甚至运气好的话,配飨太庙也说不定…”
杨义此刻已是惊恐的头脑都停宕住了,浑身僵硬的跪在那里,脸白如纸,再无血色…
“你不用害怕,朕没有在试探你…”赵匡胤也不看杨义,只是温声笑了笑,“说到底,还是朕缺了些帝王的胸襟气宇,所以才又做错了事,才让你们寒心了…”
“官家,官家!”杨义似有所明悟了一些,赶忙扶住胡床边缘,“您千万别这么说,臣心里都明白,臣等真的没有怨气…”
“杨义!”
赵匡胤此时也有些动情的看向他,“朕已经对不住张琼了,有些话便是想跟他说都没机会了…今天朕就给你们认个错,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你能见到张琼的话,帮朕把刚才的话也带给他,让他别再怨朕了…行吗?”
“官家,官家啊…”
杨义此时终于彻底明白了眼前天子心中的真正所想,泪水瞬时夺眶而出。他一把拉住赵匡胤的胳膊:
“自古至今,从来都没有君王的不是,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能为君分忧、为国解难啊…您这一路走来艰辛不易,可千万别这么说自己啊,官家…臣心里难受,难受啊…”
杨义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悲痛的一阵嚎啕,赵匡胤也不阻拦。直到许久之后,他突然压下哭声,径直直起身子,将满脸泪水粗暴一抹,面露狠辣:
“官家,近来朝中发生的事臣心里都有数,尤其是到了洛阳之后…您就下令吧,只要您还信任臣,臣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洛阳把这一切祸患给了了!哪怕事后背上千古骂名、永世不得翻身,臣一人担下便是!绝不让官家您为难!”
第四十七章 说不通
“瞎说什么呢?!”
赵匡胤乍一惊,但很快便释然的笑了,“杨义啊杨义,你想到哪去了?!你以为朕跟你说这么多,是在演苦情戏?是为了让你当黑手,帮朕把晋王杀了?!啊?!”
他轻轻拍了拍杨义脸颊,“杨义,你从十几岁起就跟着朕,朕是那样的人吗?啊?再者说了,你难道就不明白,假如朕真的做出了那种事,这天底下会怎么看?!哦,好不容易结束了乱世,难不成还要再来一回?难不成也要让我赵家,跟那姓朱的、姓李的、姓石的还有姓刘的都一样,生生世世陷入自相残杀、不死不休的深渊吗?!”
“可是官家,眼下洛阳城波诡云谲,晋王他亲王尹京多年,根基深厚又素有威望,臣,臣实在是不知道该有什么办法…,能解决掉这些麻烦啊…”
愁容伴随着泪水布满杨义脸庞,一向淡定自若、端谨从容的大宋殿帅,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助,甚至是恐惧过…
“呦?朕可是有近二十年没见过你这般小女儿态了!”赵匡胤疼惜的看着杨义,“有什么好怕的,这点事不至于… 来,擦一擦,朕有正事给你说…”
掏出自己的御巾递给杨义,赵匡胤这才正色道:“杨义,晋王的事你不用担心,洛阳这里也翻不了天…今天朕诏你来,是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要交予你…”
赵匡胤招手示意杨义凑近了些,对着他一番耳语…
“什么?”杨义听完面露疑惑,“官家,您这是何意啊?若是担心调兵不成…,臣亲自回京便是!可为何…,为何要让臣跑到那个地方去?”
顿了一下,他突然面露惊恐,“难不成,官家您是担心李继薪他…”
“杨义。”赵匡胤制止了他,“有些事将来会让你知道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且记住朕说的话,到了武牢之后什么都不用做,把人拢住了,就杵在那儿等着!”
“可是万一李继薪他来晚了?”
“这与你无关… 朕再说一遍,你不用担心洛阳这里,就在那儿等着李继薪!他一刻不到,你也一刻不能离开,更不能擅自行动!”
赵匡胤从胡床上起身,走到窗前,“杨义,其他的不要再问了,按朕说的去做便是。刘知信在隔壁等你,出门后带着他派给你的人连夜出宫。”
望着赵匡胤的背影,杨义惊讶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金水河上,日头已开始微微偏西,李继薪几人乘坐的小船还在稳稳向前行驶着。
“船家,就在这儿靠岸吧。”
方恒来到船头眺望了一番,对船家吩咐道。船只随即靠岸,方恒付了船资,带着李继薪、沈若卿下了船。
“继薪、沈姑娘,这里离京城尚有一段路程,今日怕是来不及入城了…我们就先在城郊找个地方歇下,顺道跟城里联络,等明日一切安排妥当后再行入城,如何?”
李继薪看了一眼方恒,“就听方大哥安排。”
经过昨晚沈若卿一番宽慰,李继薪的状况明显好转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般萎靡颓废、悲苦难捱,后半夜甚至还倚靠在沈若卿瘦削的肩膀上,半睡半醒的迷糊了一小觉…
今日白间之后,吃喝也都恢复了正常,虽仍是话语不多,但不论是方恒还是沈若卿跟他搭话,都句句会有回应,让二人放心了不少。
说话间几人来到岸边不远的一条小路,走了十余里后插进了一处集镇。
这集镇毗邻官道,又紧挨京城,故远比一般的城镇市集要繁华许多。主街足有二三里长,两侧各式商行店铺、酒肆客栈更是鳞次栉比。虽已临近黄昏,但仍有不少商贾百姓往来穿梭,驴骡马车络绎不绝。
方恒领着二人一路前行,临近一间布行之时稍稍放缓了些脚步,不动声色的观察一番周遭后,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几位客官要些什么?”正待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等着关店的伙计看见有客临门,马上熟练的堆起了殷勤笑容。
“伙计,你这里货品全吗?”方恒淡淡的问道。
“客官,您这可算是来对地方了!”
伙计思忖着来了大客户,当即拍着胸脯说道:“您别看我们店面一般,但生意可不是一般的大!就这么跟您说吧,这天南海北的布帛棉麻、绫罗绸缎,只要您说得出,就没有我们店供不上来的!”
“那好。”方恒平静的点点头,“给我来一丈黄州紫芒,一丈蜀锦,一丈湖绉,再来一丈越罗。”
“嘶…”牛皮瞬间吹破,伙计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尴尬,不住地倒吸着凉气,但眼神中却慢慢闪出一丝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