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他们明明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我脑子里却竟是闪不出哪怕一餐饭、一次玩耍的回忆…我和他们之间就像是隔着一道墙,我明明知道那后面是什么,却还是无法触及到丝毫…”

沈若卿低下了头,紧紧咬着嘴唇:“我后来才明白,是因为爹娘离去的太早,我记忆里他们存在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继薪,我知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叔叔的离去,你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上一刻还在眼前的人,怎么就突然一下子阴阳两隔了…你总觉得这不是真的…,对吗?”

李继薪身子颤了一下,转头看向沈若卿。

“继薪,亲人离去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

沈若卿突然声调一柔,“但你比我要幸运!你和你叔叔之间,还有那么多清晰又美好的回忆,他疼你也好、护你也好,哪怕是骂你、打你也罢…你总归能想起那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而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是…”李继薪再度哽咽起来,“叔叔他终究,终究是离开我了…”

“不是的继薪,你叔叔从来没有离开过!你虽然看不到他,但他一直都在…他在看着你,念着你,他会对你笑,也会为你担忧…”沈若卿眼神中再次现出感同身受的哀愁:

“继薪你知道吗,爹娘离开时我虽年幼,不记得他们的爱和陪伴,但每当我看到其他孩子跟爹娘一起欢声笑语时,也还是会难过… 记得有一次中秋,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饭,哥哥姐姐们都玩闹着坐在爹娘怀里,撒娇、喂饭…,可就只我一个人是孤零零的待在座上…我当时强撑着没表现出来,可刚一吃过饭回到房,我就躺在了床上,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怎么都止不住…”

沈若卿深吸了一口气,“正在这个时候舅舅突然进来了,看到我那个样子什么也没说,直接抱着我来到了院中…我记得舅舅抱着我坐在石凳上,还拿了一块蜂蜜豆沙小饼给我吃…然后他指着夜空对我说,‘只要想起父母亲人了,就看看月亮和星星,他们就在那里看着我们呢…’”

沈若卿看向李继薪,眼神无比笃定:“继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不想劝你什么走出来,或者放下去…,每人都会遇到自己最苦、最难的坎儿,可这个时候旁人是帮不上忙的,只能靠你自己去过…但是继薪,我想跟你说的是,你可以悲伤,也需要悲伤,但现在还远远不是悲伤的时候…前路凶险尚未可知,洛阳城里如临深渊,你既然接了这件差事,就要打起精神来,把眼下的事做好才是…”

沈若卿指着夜空,“继薪你看,你叔叔就在上面看着你呢…从现在开始你要记住,以前不管你做错了什么,总会有他在后面照应着…可是现在,他虽然能看到你,却是帮不得你什么了,唯有靠你自己…”

沈若卿轻轻抓住李继薪的手腕,“所以继薪,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把这个担子挑起来,不能让你叔叔失望,更不能,再让他为你担忧了…你明白吗?”

李继薪心中一动,缓缓抬起头,看向了夜空。

与连日来阴雨靡靡的洛阳不同,此刻郑州的上空璀璨流转、星熠闪光,显得静谧而从容,沉寂又坚定。

李继薪深深吸了口气,轻轻点下了头…

西京洛阳,崇让坊。

程德玄一路匆匆赶向后花园,好不容易到了垂花洞门那里,正要稍稍驻足好擦拭下脸上的汗水时,竟正巧看到了门后石牌上那硕大的“天福”二字。

这让他本就杂乱的心绪,再次添上一层阴霾…

“天福”乃是割让了燕云十八州,并向契丹称爹的晋高祖石敬瑭年号,而此处宅邸,也正是石敬瑭登基前的浅邸。

自打前日官家从龙门返回后,宫中突然传诏,令晋王将府邸由原来的清化坊迁至此处。虽说用认贼作父、割地求荣的石敬瑭宅邸来安置主公,不啻于杀人诛心…然因为之前便已听闻官家在无畏寺所做之事,所以最初得到这个消息时,包括程德玄在内的众人不但不怒,反而还不禁大肆嘲笑起来:

身为堂堂天子,赵匡胤无法抵抗雷灾一事之汹汹民意,竟要像个市井泼皮一般跟老天爷抵赖打赌,继而还要以石敬瑭来污蔑素有贤明的主公,这一套下来非但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令主公在朝野民间声望更高…

可没等程德玄他们高兴多久,紧接着便听说了龙门沉船之事。赵光义瞬间就察觉到其中怪异,当即令程德玄前去查探。

如今,当奔波了一天的程德玄不断合计着掌握到的散落消息时,心中也愈发的不安起来。走进后花园,看着亭下伫立着的那道身影,他深吸一口气,眉带忧愁的登上了台阶。

“主公,有消息了…”程德玄瞄了一眼背影,“那日,官家巡幸广化寺后,御船在返回途中突遭爆炸,据称船上无人生还…后来官家返回宫中,剩余随行之人皆对此事三缄其口,只说是船只不慎触礁沉没…我已全力打探,可到目前却仍无半点内情…”

“郑介呢?”

“郑介?”程德玄眉头一皱,“尚不知动向…”

见赵光义慢慢转过身来,程德玄赶忙低下头:

“御船出自建春门船厂,我们的人赶去时,那里已被武德司重重看管了起来。我回来之前才收到消息,说在船厂后院发现了河南府参军还有指挥使班四名军士的尸体…而郑介,据说, 据说一早便押送御船去了龙门…”

久不见赵光义说话,程德玄咽了下口水,“主公,我这就再派人去找…”

“蠢货。”

“嗯?”

“不要再管他了,死人不值得再费力了…”

第四十六章 胸襟气宇

程德玄猛的抬起头,“主公,您是说,郑介他…,他死了?”

赵光义长叹一声坐在了石凳上,脸上也罕见的露出无力之态,“炸船的事肯定是郑介干的… ”

“什么!郑介他,要杀官家…?”

程德玄震惊不已,感觉千万般冲击霎时席卷而来。然还未等他理出头绪,便马上意识到一个更为惊恐的事情,“可是主公…”

“可是我哥哥却没死是吗?”赵光义一声凄笑,“这账,怕是要记我头上了…”

程德玄声音已开始发颤,“主公,那该如何…,如何是好啊?”

“触礁沉没…,触礁沉没… ”

赵光义低喃着宫里给出的说辞,许久后长叹一声,“程德玄,抓紧安排下去,让咱们的人近期都别再动了,郊祭之后我自会有安排给他们… 另外!”

赵光义突然狠厉的看向程德玄,“你最近旁的事都放下,给我盯紧了侍卫司,告诉他们几个,郊祭之后就该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了,让他们做好准备!”

“啊?”程德玄再次大惊失色,“主公,不,不至于此吧… 就算炸船是郑介干的,可这根本就不是您的意思啊,总能说得清楚的…”

“你懂什么?!”

赵光义一掌拍向石桌,猛地起身,满目狰狞:“谁会听你这个?!到了现在你还看不懂吗?!人家算计的从来就不是郑介,而是我!是我!”

程德玄早已被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吭声…

而赵光义在一番怒吼发泄掉滔天愤怒后,也慢慢平复下来:“程德玄,郑介这次炸船,跟上回刺杀钱俶一样,都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可是现在,我们没办法,也顾不得去查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道:“就照我说的去做!刘遇那边如何处置,你自己拿主意。他那些事当年就是你处理的,这次离京前也特意打了招呼。你且记着…”

赵光义加重了语气,“我不指望刘遇能站过来,但也绝对不能碍事,明白吗?”

程德玄哪敢再赘言,赶忙点了点头。少顷后又问道:“那殿前司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