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薪自幼随李元奎在武德司长大,因此学了不少东西,说起这些大道理来一向头头是道。再加上叔叔李元奎本就是军旅出身,耳濡目染之下,李继薪作为察子虽平日干的多是跟禁军不对付的差事,但却没有沾上鄙夷轻视军人的成见,倒算是武德司里难得的纯净之人了。

李元奎闻言露出欣慰的笑容,想到刚才侄子的疑惑,略微沉吟后面露忧色的说道:“继薪,你有所不知。去岁征伐江南,数万禁军远征近一载,终是不辱圣命、尽复故地。可没承想上元节那天,官家竟突然宣布西巡。”

李继薪越听越疑惑,直接打断道:“叔叔,我问的是为何开春后禁军违纪的事突然这么多,这跟西巡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以为西巡就只是巡幸西京、南郊祭祀?”李元奎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你可知现在朝野上下都在传闻,官家这次是有意迁都。”

“迁都?”李继薪一愣,“这跟将士们有什么关系?”

李元奎禁不住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旁人都跟咱爷俩似的,精光光两个糙汉,卷起铺盖就能搬家?这禁军中多少人是经历九死一生又苦熬多年,才勉强在京城安下了家?这里面的不易又岂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

李元奎一声叹气,“可若是迁都的话,他们的这些田产房屋、营生把式什么的怎么办?是不是要重新再来一遍?别说是寻常军士了,只怕不少的兵官,也遭不住这一通折腾。”

“哦!”李继薪恍然大悟,“原来根子出在这儿啊!”

“怕还不仅这么简单。”李元奎神色更为凝重,“昨日我去衙署里,听他们偶然说起近来还有传言,官家可能会在迁都之后裁减禁军,所以现在是越发的人心惶惶。你想想,一个迁都的传闻惹出这么多议论来,又是直接关系到将士们切身之事,上上下下哪能不受影响?”

李继薪听罢沉默不语,内心一阵唏嘘。正在此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赶忙下意识的伸手拉了下走在外侧的叔叔,接着转过身去,只见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

就这一眼,饶是他长居京城地面,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也不由得有些瞠目结舌:

先不说那马车如何,单看那拉车的四匹骏马,便绝非寻常之物。宋朝此时尚未收复北地,极缺马匹。便是在京城之中,寻常百姓和一些小官日常出行,能有一头驴子便是极好。那些上了品级的官员乘坐马车,也往往都是单马,至多双马。可眼前的这辆车,竟足足嵌套了四匹骏马,且每一匹都不低于四尺,周身上下肌肉虬结、线条流畅,经过精心打理的黑色毛发更是不见一丝杂质,在光照下熠熠发亮。

“啧,全是河曲马。”李元奎也发出一声轻叹。马车此时经过了两人身前,李继薪顾不上说话,继续看向车厢:

只见车厢长约九尺,宽高皆有六尺,通体用榆木制成,表面除了漆着数层上好朱漆外,还点缀着数量不菲的金、银装饰,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几枝桂花式样的烫金雕纹从车厢一侧一直延伸到了头尾,甚为添色。

李继薪这才发现,马车旁边扈从的军士,着装上看似乎还出自诸班直,愈加感到疑惑,“叔叔,这是哪家勋贵啊,不仅规格逾制了,还有班直扈从?”

李元奎眯起眼睛好一番凝视:“吴越王。”

话音未落,一阵微风袭来,李继薪正好看到车厢左侧的幡杆上旗帜飘扬,杏黄底子上两个不大不小的“吴越”字样随风而展。

第三章 传位

“吴越王?”李继薪顿了一下,“就是前些天来京的那位?”

“正是钱俶。伐唐一役,他亲率大军北上,与曹彬、潘美的大军前后夹击,最终一战而定江南。此战之后,官家特下诏令他进京,以为长春节贺寿。”

叔侄立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直到马车逐渐远去,李元奎这才说道:“好了,我们抓紧赶回衙署,把王二毛这事报上去,也能早些回营休息。”

就在李家叔侄转身而去的时候,正拉着马车行进的一匹马忽然打了一声响鼻,车厢内背靠在隐囊上休息的钱俶受此惊扰,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直侍候在旁的沈若卿见状,赶忙打开身旁铜盅的盖子,取出温在里面的茶盏递了过去,“舅舅,解解酒吧。”

钱俶接过茶盏轻轻押了一口。随着上好的参茶丝丝入喉,五脏六腑也慢慢温热起来,整个人都感觉清明了不少。片刻后,他将茶盏放下。沈若卿接着拿出一帕丝绢,借着铜盅里的温水润了一遍,帮着钱俶轻轻擦拭起了脸颊。

一番侍候后,钱俶呼出一口长气,疼惜的看向外甥女,“都说了不用你陪着,还非要跟着来。到了之后又不愿随我进宫,在外面等久了吧?”

沈若卿微微一笑,“不妨事的,哥哥突遭风寒往来不便,总不好让您一个人出门。这里毕竟,不是杭州。”

“你呀,多虑了。”钱俶淡淡一笑,“既是官家明诏宣我入京,又怎会出什么岔子!”

沈若卿没接此话,而是问道:“舅舅,今天的宴席可还顺利?”

“顺利,官家与我聊了不少风土人情,酒酣之际还非要我与晋王和京兆尹行兄弟之礼,我着实一番退让,不然也不会喝下这许多酒。”

“什么?晋王也在?”沈若卿语气一转,“那两位皇子可曾随侍?”

钱俶摇了摇头。

沈若卿眉头慢慢皱起,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舅舅,难道这赵官家,还是未曾下定决心?”

沈若卿此言是有所指的。

大宋当今的官家赵匡胤原有四子,然长子、三子早夭,故只剩下了赵德昭、赵德芳两位皇子。其中赵德昭早已出阁,目前贵为使相,而年岁较小的赵德芳,也已到了出阁的年纪。

然不知因为何故,赵匡胤一向对两位皇子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偏爱,不仅未将其封王,还在政事上给予的历练也十分有限。因此两人在朝野内外一向声名不显,亦没有什么根基。

但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赵匡胤反倒对自己的三弟赵光义一直关爱有加,十余年来不遗余力的倾意扶持。早在宋朝建立之初,赵光义就从一个小小的供奉都知被直接任命为殿前司都虞侯,成为军方要员。短暂过度之后,赵匡胤又改任其为开封尹,赵光义也由此建牙开府,执掌京畿重地。

更令人惊叹的是,随着三年前,独相十年的大宋头号权臣赵普被罢相之后,赵匡胤进一步晋封赵光义为晋王,还特意班下明诏,令其位于宰相之上。赵光义也由此成为了大宋朝名副其实的御座之下第一人。然而此事真正令群臣震动的,还是赵光义晋王兼开封尹这“亲王尹京”的身份。

因为早在前朝大周之时,世宗皇上郭荣就是以晋王、开封尹的身份承袭的帝位,故“亲王尹京”已深深的刻印在了众人心中,成为一道潜在的暗示:

亲王尹京便是储君,将来要继承大统!

而随后的事也仿如大家认同的那样,几年来赵光义在大宋朝的地位愈发举足轻重,除去禁军系统之外,其影响力和触角几乎已遍及朝堂每个角落。而开封府也在其带领下,从本是执掌京畿一地的地方行政机构,扩张成了一个能够影响中枢朝局的庞然大物。就连民间也对此多有传言,说执掌天下政事的东府政事堂,恐也比不上南衙开封府。

与此同时,身为天子的赵匡胤不仅对此没有表现出丝毫介意,甚至还多次公开对赵光义及开封府予以勉励。可就在朝野上下皆以为晋王即将要成为储君之时,情况却突然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而这个变化,还要从钱俶此次来京说起。

在他从杭州动身启程之后,依惯例朝廷要派大员前出迎接。考虑到钱俶的身份,以往这类事务都是由晋王来承担。然而这次,赵匡胤却出人意料的安排了长子赵德昭出面,且将等候之地钦定在了宋州。

宋州,地处中原要地、尽仰漕运之利,早在唐朝时便是天下“十望州”之一。而在本朝,它不仅是江南和钱塘通联中原的居津要枢,更是归德军节度使之治所,乃当今官家赵匡胤登基前的就藩之处,实打实的龙兴之地!

相较于以往礼仪场合都是由晋王出席的情况,此番钱俶来京,赵匡胤不仅首次安排了皇子出面,更将迎接之地选在了与自家一脉具有非凡意义的宋州,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产生遐想!

可若是仅此也就罢了。自打钱俶抵京后,赵匡胤对其恩宠异常,大加赏赐不说,还时常传召入宫,亲昵的好似那久历人事之后的干柴烈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这其中,除了最初那次朝堂宣见及随后的群臣大宴之外,其余场合都再未见到晋王以及旁人,一直都是赵匡胤携两位皇子出面。

这进一步引起了朝野关注,连同起之前的事,私下里已有人开始猜测,这一连串的信号,会不会就是赵匡胤摒弃晋王、转而扶持皇子上位的征兆?!

旁人都已生出了这般的想法,作为一系列事件亲历人的钱俶一方,又怎会不察其中的异样,故而刚才沈若卿才会有此一问。

沉默片刻后,钱俶再次押了口茶,“也不好就这么说,虽然这次晋王出面了,但京兆尹不是也在吗?”

沈若卿瞬时了然,“您是说,两位皇弟一起出面,也就分不出什么侧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