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再无一人后,赵匡胤从胡床起身来到御案坐下,伸手摸向一角的那叠纸笺。许是手干,又许是纸滑,搓了几次竟不得用,忍不住抬眼看去,骂声同时响起:

“之乎者也,助得幸甚!”

那叠纸笺乍看好像寻常不过,但细究就发现其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触摸下更是肤如卵膜、柔软均匀,墨迹洇在上面清晰流畅、叠有层次。便是不通文墨之人,也知其绝非凡品。

而事实上,它们也的确是这天底下最为顶尖之物:澄心堂纸。

此纸是由江南国主李煜亲自指导制成的,因品质不凡、数量稀少,还特意修了一座澄心堂以为贮存,纸也由此得名。

喜好诗书风月的李煜对此极为自衿,特意将这澄心堂纸与金银丝绸、茶叶玉器一道列入供奉宋朝的礼单之中。然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眼中视若珍宝的东西,却险些沦为大宋宫廷东司里的净纸。

当初听闻臣下绘声绘色的禀报完这澄心堂纸繁杂奢靡的制作工艺后,一条棍棒打天下的大宋天子当庭便勃然大怒,怒斥江南玩物丧志,先是明令皇族亲贵、文武大臣不得使用此纸,接着仍觉不解气,竟要将这纸全部送去东司,引以为鉴。

这可是惊坏了一干臣子,纷纷以邦交礼仪为由苦苦劝说。最终,随着赵匡胤勉强的“不擦便写”四字,才避免了澄心堂纸的不堪归宿。

搓弄一番后,赵匡胤终于找到了那张记有王二毛脚色的纸笺,一把抽出凝眉看了起来。那上面不过寥寥百十字,先前就已看过了数遍,但这回赵匡胤仍是一遍又一遍的,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怎么这么多人不想你死呢?!”

许久之后,赵匡胤一声低喃,一根手指也按在了纸张上面。而那里,正是王二毛的籍贯:陈州。

赵匡胤站起身来到一侧角柜,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串钥匙,又回到案后的书架打开最右侧的柜门,露出了里面的三排架阁,上面都摆满了一个个的木匣。

他看也不看,直接从第二排右边抽出一个木匣放回案上。微弱的烛火下,木匣脊侧粘贴的油纸上清晰的写着两个工整楷字:房州。

又是静坐了好一会儿,赵匡胤将一应物事放回原处,孤身走出殿外,一路来到了位于宫城西北的后苑。

此处原为周朝之旧苑,无论是之前的周太组郭威和世宗郭荣,还是如今的赵匡胤,都是生性节俭、不喜声色之主,故而即便是作为御花园的后苑,其实也十分质朴无华,与礼贤宅等处根本无从可比。

穿过寥寥几处简陋的亭台,赵匡胤沿着一条幽幽曲径来到小溪之旁。此地花丛繁绕、极为安静,又与其他地方视野阻隔,自成一方天地。

望着眼前的潺潺溪流,赵匡胤头也不回: “石守信离京了吗?”

一个隐秘的身影从花丛中闪出:“还在京城。”

“去把他找来。”

身影轻轻颔首,再度没入黑暗。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投进武德司西侧的小院时,正坐在交杌上假寐的李继薪突然一震,豁的站了起来。

轻微的脚步声中,刘知信还有指挥使班都虞侯赵廷翰,并肩走进了小院。

“都出来吧。”

刘知信立在院中喊了一声。李元奎、方恒几人走了出来,刘知信则来到一脸紧张的李继薪身前,掏出怀中纸笺:“官家已下令,将王二毛、郑介交回指挥使班处置。”

狐疑的盯着刘知信看了好一会儿,李继薪这才接过纸笺展开,上面果然是移交王、郑两人的公文,最下方的落款处也都已盖上了武德司和殿前司两个衙门的大印,唯余最后一行还是空白。

“还楞什么?”刘知信厉声一呵,“签字,没你这亲办的签字,人可提不走!”

李继薪仍在犹疑间,一名察子已拿来一支沾饱浓墨的狼毫笔递到手边。

目光在刘知信和那张纸笺上数度转换后,李继薪接过笔,懵乎乎的签上了自己名字。刘知信使了个眼色,守在王、郑两人门前的察子随即打开房门去叫两人。

“赵大人。”二人出来后,刘知信对着赵廷翰说道:“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还望回去之后严加管饬部属,马上便要西巡,再不可出岔子了。”

赵廷翰赶忙躬身:“请刘大人放心,下官一定谨遵圣命,并会向殿帅禀报,领受责罚。”

刘知信颔首,赵廷翰招呼着王二毛、郑介离开。

刚走出没两步,王二毛又突然折回李继薪身前,在众人的疑惑中微微欠身:“大人,谢谢您给我的衣服。”他神色有些扭捏,“我没穿,还在房中。”说吧也不待回应,抬脚离开了。

“老子忙活一夜了,有没有吃的?”只剩武德司一干人后,刘知信口大气粗的叫嚷道。

“有,有!”方恒迅速接过话,“大人请房中稍坐,饭食马上就来。”

刘知信瞅了一眼叔侄俩,径直走向二人的房间,叔侄对视一眼,也默默跟了上去。

进屋后,刘知信当仁不让坐在了对门桌子的主座,李元奎犹豫了下在他旁边坐下。而李继薪左右瞅了半天,最终拉起一个椅子远远坐在了房中一角。

“那个。”李元奎清了下嗓子,试探着问道:“这事了了?”

“先吃饭!”刘知信看也不看他,一句话再度让气氛尴尬到极点。好在这个难捱的时间并未太久,不到一炷香功夫方恒便端着一个大食盘走了进来。

“大人,时间仓促,您将就些。”话虽如此,但食盘中除了李继薪他们常吃的的豆粥、咸菜之外,炊饼给换成了灌浆馒头,还另加了一盘咸杬子,切开的蛋黄里丝丝往外沁着油,一看便是产自卫州的佳品。

刘知信忙活了一晚上早已饥肠辘辘,可刚一拿起筷子又想起了角落里还有个夯货。“过来吃饭,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其实刚才看见灌浆馒头那一刻,李继薪肚里的馋虫就已被勾了出来,现在听刘知信这么一说,赶忙就坡下驴,颠颠儿的提着凳子来到了桌边。

刘知信先咽下一口豆粥,润了润嗓子 :“昨夜,袁宏道自尽了。”

“什么?”

正在吃灌浆馒头的李继薪惊愕开口,刚吸进嘴里的油顺势呲了出来,几滴落在了刘知信碗中,还有一滴更是直接喷在了他胸前的官服上。

“你!”

“噗”。

“哈哈。”

刘知信又惊又气,李家叔侄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意外之举,就这么破开了一直紧绷着的气氛。

李元奎拿来布巾给刘知信一番擦试:“具体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是后省向官家禀报的,说是找到了袁宏道串通太原的证据,官家让他们去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