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薪闻言扭头看去:果然!

虽已有所预料,但亲眼见到侧座上的那人时,李继薪仍忍不住一声惊叹。

那是一个“小人儿”,身材容貌看起来也就不过十一二岁,可无论衣着打扮还是举止神态,却处处与年齿格格不入。顶着孩童皮囊的他,是一身成年人的穿着,板板正正的上半身下面,却是挨不着地面的两只脚。

见到李继薪后,“小人儿”身子微微前倾,连带着两只脚也晃动起来,颇让人滑稽。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好似早已习惯如此,脸上依旧稳端一副上位者的架子。

李继薪想笑却忍住了。不仅如此,还少有的一脸正色,躬身向“小人儿”行了个礼。

虽是第一次见到田玉,但莫说李继薪,便是整个京城,怕也少有人不知道这位殿前司“副帅”的名头,而这说起来还是跟一桩奇闻有关。

多年以前,在杨义还担任殿前都虞侯的时候,突然患了喑疾,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起初他以为只是偶感小恙,请郎中调理个几天便好,可没想到一连数月过去都不见效。后来此事甚至惊动了官家,宫中派出御医会诊,却仍是束手无策。

尽管在此期间,官家信任杨义忠勇,仍令典兵如初。但一个哑巴就算是料理生活都多有不便,更遑论执掌数万禁军重任?因此朝野中都认为杨义是不可能再掌兵了,甚至开始私下议论起接替的人选来。

然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杨义竟找来一个童奴,轻而易举便把哑巴这问题给解决了。

这童奴便是田玉。

他极善揣度杨义心思,每逢议事都寸步不离左右,杨义画字于掌,他出口转述,意思从不差离半分。甚至到了后来,杨义有时只需投去一个眼神,田玉便既洞晓,宛如心灵相通一般。

自那之后,童奴田玉便成众人眼中杨义的化身。而随着杨义进一步晋升成为殿帅,田玉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以至于近年来,不少人私下里已不再呼其本名,而是尊为“副帅”。

现在,这位大名鼎鼎的“副帅”,就耷拉着两条腿,坐在李继薪的面前。

看着他的样子,李继薪愈加不解。算起来田玉跟着杨义已有近十年,即便当时只有七八岁,如今也早该长成大小伙模样,可怎么还是这副德行?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慧极必伤?

“这位小大人。”李继薪正思忖间,田玉已然开口,“小大人”的称呼虽然客气,放在此间却颇有几分反讽意味。

“昨日听闻因为溜差违纪,你到指挥使班提走了两人,不知现在查的如何了?”

李继薪摸不清田玉目的,微微沉吟后答道: “回大人,已大体清楚。王二毛那天随宫中传旨,返回途中擅离职守,郑介为其遮掩,二人均已供述。”

“嗯。”田玉面无表情,“既已查实,那敢问贵司准备如何处置?二人什么时候能回指挥使班?”

李继薪一下子沉默起来。因为要保密,昨天去指挥使班提人时候并没有透露王二毛涉案的真由。可若是依着溜差的说法,人家田玉现在这样问也是合情合理。

本来嘛,一个小小违纪之事,调查和处理都不复杂,问一嘴着实算不得什么。

“贵司可是不方便处置?”见李继薪不说话,田玉转身向刘知信:

“刘大人,临来前殿帅吩咐我,言这次武德司出面处置违纪一事,说明指挥使班问题不小。殿帅一来是感谢,二来也很重视。他专门叮嘱,如若贵司事忙无暇,又担心指挥使班护短的话,可否将二人送回,他会亲自处置。”

“不行!”不待刘知信说话,李继薪便直接开口拒绝。

“哦?”田玉饶有深意的看向李继薪:“这位小大人,在下这就不明白了。违纪既已查证清楚,可贵司却不处置,也不愿交由殿前司,这到底是为何?”

“谁说我们不处置?”

话刚一出口,李继薪就后悔了。而田玉则马上接道:“既是如此,还请这位小大人回我刚才的话,准备如何处置?二人又何时能够返回指挥使班?”

见李继薪不说话,田玉继续说道:“诸位大人都知道,指挥使班担着扈从宫城的差事,若两名军士仅是因为溜差而被滞留太久,不仅军中会议论,只怕上上下下也都不好交待。”

又是一段冷场后,田玉叹了声气:“我们已查明,王、郑那天是随着袁公公去礼贤宅传的旨,而第二天吴越王便在返程途中遇刺,这本就不是秘密。更何况就在两人被带走的同一天,负责礼贤宅扈从的薛进也向殿帅禀报过,言咱们武德司曾去调查过遇刺一事。”

观察了一眼刘知信神色,田玉斟酌着语气说道:“在下是想问,贵司拿着武德令牌去提人,是否真的就只是因为溜差?”

听到这里,李继薪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深吸口气严肃插话:“田大人,您身份尊贵,既是问起来了,按说我是要知无不言。可您也知道,有些个事情是有规矩的。”

“这位小大人误会了!”田玉赶忙摆手,“武德司办案谁人不知?!殿帅承官家信任执掌殿前司,一向都是恪规守矩、以身垂表,在下此来并不是要打听,更不是干预案情。”

田玉两手一撑椅子扶手,身体借力向前一跃,两脚稳稳站在了地上。整了下长衫下摆,才一脸严肃的对刘知信说道:

“刘大人,殿帅令我向您陈明,如果王、郑真的牵扯进遇刺一事,殿前司难辞其咎,殿帅他治军不力,定会向官家请罪!此外,这案子干系甚大,此时更需从速妥善处置,如若贵司用得着殿前司的话但请直言,我们定会竭尽全力,配合尽早查出真相!”

“呵呵,殿帅言重了,都是为官家尽忠嘛。”

刘知信终于开口了,但却还在避实就虚,田玉再次面色一凛:

“大人您也知道,官家昨日便正式下诏不日西巡,到时殿前司尤其是诸班直,肯定要随从护驾。不瞒您说,近来因为西巡之事,四处议论不少,便是军中也多有波及,殿帅为此颇是费神。故昨天听闻贵司是以溜差由头带回二人时,实在是担心军中会进一步动荡,这才特令小人来向大人禀明情况。”

田玉欠下大半身子,向刘知信恭敬的行了个礼:“贵司是我朝柱石,奉旨办差无人能予过问,这条铁纪禁军上下历来遵从。但实在是因为此次过于特殊,殿帅担忧军心,更念朝廷大局,这才反复踌躇之后令小人前来。但不管怎么说,此举仍是有些冒失了,还请刘大人见谅!若有不当,殿帅他亦会向官家请罪。”

“言重了,殿帅言重了。”见田玉言辞犀利,刘知信暗叹一声,“殿帅执掌大半禁军,又兼着大内扈从重任,出了这样的事情,便是因为要秘查而瞒着旁人,他那里也该着有数的。本来是想等过几日有个眉目再登门禀报,没成想今天田大人就来了,也罢,正好就此通个气。

刘知信心知今天不给殿前司一个交代,恐不好收场,缓缓说道:“便如刚才田大人所说,眼下这节骨眼上,此案处理起来的确棘手。不查不行,但禁军也不能因此弄得人心惶惶。这样吧。”

刘知信清了下嗓子,“我近几日事多,还未曾询问他们案子的进展。可否容些时间,等我问清之后再去跟殿帅禀报。如若需要贵司协助,也自当提出来,好早些料理此事。田大人,你看这样回禀殿帅可否?”

刘知信话已至此,田玉自然不好再行多言,“刘大人言重了,殿帅也只是心忧国事,断不敢劳烦大人这般。在下这就回去向他禀报,我们随时听候大人吩咐。另外也请大人放心,今日所说之事殿前司中定不会扩散。”

依次对着在场几人行礼后,田玉又坚决推掉礼送,这才转身出门。

“说说吧,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田玉离开许久,刘知信这才转过来看向李继薪:“要不是今天田玉过来,我还不知道你们从指挥使班提人了。”

李继薪当然听出了刘知信的不满,赶忙解释道:“此事怨我,本是想有个进展后再禀报,没想到殿前司这么快就来了。”随后他将这两日查案的经过做了一番详细禀报。

听完李继新的话,刘知信并没有出声,只是一言不发的踱步,半晌后才皱着眉头看向李继薪:“你的意思是,提人之前并没有掌握确凿证据,而且经过今天一番调查,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大人,说来也怪我。”李元奎忙替侄子解围:“毕竟指挥使班地位特殊,又是眼下这个时候,是要谨慎些的…”

不料他话没说完就被刘知信打断:“不对!”

刘知信一脸凝重:“我说的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