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出于母亲的直觉,还是对自己儿子秉性的了解,郁卓头一回听见母亲这样说,还有些诧异。

直到真正和姜其姝见面,才明白母亲所言非虚。

初次相识,姜其姝没有当场就跟郁卓攀谈起来。比起他,姜其姝显然跟郁嘉禾相处更自在。

但没过多久,也就一个下午的时间,逛市集的时候姜其姝一个人兴致勃勃冲在最前面,像发现了什么,又很快跑回来,跟姜女士和郁嘉禾说了几句,接着来到他面前,脸上有强装出来的镇定:

“前面有冰淇淋卖,我要去买,你要什么口味的?”

以此为契机,两人开始搭话,一天比一天熟络起来。

姜女士有时候跟郁嘉禾在房里说正事忘了时间,姜其姝无聊就会来找郁卓出门闲逛,还很懂得礼尚往来:“你有没有哪里想去,我也会陪你的。”

路过一群小学生嬉闹,穿戴整齐着装统一,像学校组织的暑期研学。

姜其姝语气颇有些感慨:“我小时候根本没有这些项目,还是几个年级的学生一起,你呢,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郁卓不置可否,说自己中学以前都是混龄制教学,无论是上课还是学校不定期组织的项目活动,都是相邻的两个年级一起行动。

姜其姝听着新奇又纳闷:“但是你们课程进度不一样吧?这也能混在一起学?”

郁卓:“只相差一个年级,同样的知识点低年级的学生可以向高年级请教,高年级的学生也可以再巩固一遍。”

“这样。”姜其姝恍然大悟点点头,“听起来好有趣,我们上课就没这么多花样,跟其他年级的学生都没什么机会接触。”

她说起自己儿时对长大的向往,“以前每次在学校看到高年级的学生,我都会觉得他们好威风。我们学校有栋教学楼,修建得很漂亮,像翻新过的古堡,一楼还特意做了挑高门厅,但只有四到六年级的学生能用。我那会儿天天盼着自己赶紧升到四年级,好像这样自己就跟以前有所不同,就能脱胎换骨像个大人一样。”

那时的她也确实有种在这栋楼进出的学生都比她成熟许多的感觉,想象和未知让年长者的世界变得神秘而光鲜。虽然她一年级的时候也觉得二年级的学生行走在校园中气质已经很老练。

长大是如此遥远,每每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就会将幼时的她周身缠绕。

生命似乎很漫长,漫长到要花很久时间才能去到未来。时间线一变纵深,填满现在与将来沟壑之间的内容便是无尽的空虚和等待。

郁卓开始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说姜其姝跟她合得来。他不算感性之人,但每一个小孩都是从一张白纸做起,会天然地期待自己身上出现新生的色彩,或显像出一张清晰可见的地图,让他可以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而不是永远被动,永远手无寸铁地在眼前的一隅之地中徘徊往复。

郁卓的童年是一座孤岛,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要等到很久以后自己才会发现,若干年前,有人和他在不同的坐标,做过相同的祈祷。

姜女士喜欢拍照,除了观光时必不可少的风景照,还喜欢安排几个小辈单独或合影留念。

姜其姝肉眼可见地对拍照有些抗拒,但又不好拂了姜女士的兴致,排列组合到了她跟郁卓,姜其姝小声问他:“你喜欢拍照吗?”

郁卓想说不喜欢,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睛,他没有开口。

姜其姝把他的沉默视作为难,是碍于姜女士的情面无法把拒绝说出口,遂同仇敌忾道:

“我妈就喜欢搞这些名堂,总说出门旅游没拍照就是白来一趟,还爱拉着同行的人一起。忍忍就过去了,我陪你。”

郁卓被她视死如归的表情逗笑,就在这一瞬间,他们拍下第一张没有正脸的合照。

和姜女士钟爱摄影不同,姜其姝对食物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每次吃到合胃口的都要跟郁卓分享,吃到不喜欢的也由郁卓照单全收。

郁卓见姜其姝吃得饕足,眼尾和嘴角是对称的弧度,一时竟有些被勾起好奇,新鲜地叉起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

好的,他默默放下叉子,果然还是无力承受厚重到充盈整个口腔的甜度。

姜其姝边吃边问:“你吃甜食这么费劲,那吃药的时候是不是很轻松啊?”

郁卓不觉得吃甜食费劲和吃药轻松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他也很少生病。

“难怪我妈说你不让人操心。”蛋糕吃多了难免有些腻味,姜其姝接过郁卓递来的瓶装茶饮抿一口,“不像我,我妈说我跟我爸一样,是个药罐子。”还是个麻烦精。

郁卓只听姜女士说过姜其姝每逢换季就容易感冒发烧,今天是头回知道姜女士还对他俩有过分门别类的评价。

“不怪你。”他怎么想就怎么说,“你也不想生病。”

像才意识到这不算错似的,姜其姝咀嚼的速度变慢,张了张嘴:“你说得对。”

解决完甜腻的糕点,碳水摄入量超过日常指标,姜其姝连打几个呵欠,短暂挣扎后还是没支撑住,一头栽倒在郁卓身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头顶灯光如天河下坠,淌过她的侧脸,光影潋滟,好似泾渭分明的湖面。

郁卓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手指提起又停歇,还是放弃触碰她眼下半透明的乌青。

旅途很快到了尾声,临别前一晚,姜其姝鬼鬼祟祟敲响他的房门,递给他一袋手工饼干。

郁卓自己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全靠姜其姝提醒:“生日快乐,郁卓,希望你新的一年一切顺利。”

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安静到仿佛被世界遗忘,却被姜其姝记住的夜晚,郁卓面对她的祝福,很难不被她的纯挚笼络。

后来他时常会想起姜其姝,像刻映在视网膜上,每次想起她,就是自己视力最佳的时候。

要不要联系她?郁卓开始在两个相反的选项中做布朗运动。

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被他攥在手里,又放回抽屉。

郁卓头一次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擅长跟人打交道。或许是因为跟别人交往只需要动脑筋或套公式,但和姜其姝,他需要交付一些别的,自己还无法辨明和掌控的东西。

再见到姜其姝是他和郁嘉禾举家搬去霁城的日子。

因为郁卓的疏于联络,姜其姝对他的态度有些别扭,到了最后只有彼此的场合,甚至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

从那之后,只要姜女士和郁嘉禾不在场,姜其姝就拒绝跟郁卓说话。

但遇到有人诋毁,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维护他。

这样做到底是出于对他的同情,还是姜其姝正义感爆棚路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郁卓没有打破砂锅问个究竟。

无论是何种答案,都不影响在烂漫闪熠的星空下,穿过虚化成马赛克的人群和背景,他只看见了姜其姝极力想要安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