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充斥着她熟悉的声音和文字,车子一辆接一辆地驶过,溅起水渍,人们行走的步伐配合着雨滴落在地面的声音,透露着潇洒,又携带着寂寞的气息。

她沿家楼下人行步道开始漫无目的走,不厌其烦地来回变换着脚下的路线。带的是一把纯黑色的雨伞,日本女生总喜欢拿透明的雨伞,她原来也是,只不过因全是同样的伞而错拿或弄丢好几把透明伞之后,就此放弃。

路过公交站台,广告牌上鲜艳玫红色设计吸引她的注意力,这一条路的两侧聚集着台北市最为高端的企业和商铺。实际上她没有仔细看过,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哪些品牌。

一个月前,她还在日本北端的一家爵士酒馆里上课。课堂开始后不久,在玉森教授的注视下,她从琴盒中拿出琵琶。玉森教授看上去比此前任何一堂课都来得兴奋,他有一头近于芙蓉菊颜色的细长而稀疏的头发,虽说如此,却日日打理得十分自然、干净。眼睛闪烁着光,表露着「第一次见琵琶而且很感兴趣」的强烈目光跟随她的一举一动左右摇晃。

“这样盯着看,我会有点害羞。”

听完她的话,玉森教授谦和地笑了笑,散发出教授特有的平和氛围,这笑容不带有任何会令人感到冒犯的成分。

“与日本琵琶看上去有些区别,”玉森教授默默地在黄庭瑜面前坐下,依照顺序整理好面前的文件,“想到等会能够近距离地看到庭瑜的演奏,屁股就总是按耐不住想要离开座位。”

教授称呼她为“YU 酱”,一番话将演奏室里的六位学生逗得哈哈大笑。黄庭瑜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指甲胶带缠好。

“原来中国的琵琶是用指甲演奏啊。”玉森教授说,看向一旁的中村心美,“日本琵琶好像是用拨子弹奏的,对吗?”

“对,一般是的,不过也有用指甲演奏的情况。”心美答道。

“是的,和日本琵琶不太一样,我们几乎不使用拨子,”她答道,随手弹拨了几个音,“不仅如此,琵琶的声音也不一样。”

没想到,这一举动引来玉森教授的尖叫。“太美丽了,这个声音……”

玉森教授又开始用夸张的语调叨叨不绝地说起来,黄庭瑜抱着琵琶,微笑地听着,对每一声赞扬都给予回应。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玉森教授用手拍拍自己的心口,伸手示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她点点头,左手轻轻按住琴品,右手食指向前弹动琴弦,第一个音发出的刹那,有什么东西开始狠狠晃动她的心。

台北 5. 下雨天听原声带

成为学员后,玉森教授就多次向她提出「想听听你演奏琵琶的感觉」的请求,拖到今天她才终于兑现这个承诺。最后一次演奏琵琶是什么时候?四年、五年还是更长的时间?总之,为了今天的演奏,她花费三周时间练习。玉森教授的脸肉眼可见红了,他闭着眼睛左右摇晃,一曲终了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黄庭瑜了然于心,率先打破沉默:

“教授,醒醒,现在正在教学中哦。”她说日语时,声音总是变得更加清亮。

玉森教授像是惊醒一般,瞪着眼睛左右环视,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自己刚刚已经去了天国!居然能、能听到、听到如此美妙的音乐。”

“教授,要夸奖的话就不要结巴啊!”比玉森教授年级还稍大一些的佐藤太一郎立马吐槽。教室里的气氛热烈到极点。

“YU 酱,怎么不早点表演啊”玉森教授撒娇道,“你就应该运用琵琶来进行创作,这声音实在是太美丽了,刚刚那首曲子叫什么?”

“春江花月夜,描绘的是中国江南地区的风姿,”她抬起手,稳稳抱住琴身,“类似于千叶佐原那样的地方。”

“对对对,就是那样,水乡的风景都呈现在眼前了,”玉森教授连连点头,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柔和,淡雅,回味无穷。说真的,YU 酱,你应该将琵琶的声音运用到你的曲子中去,将琵琶和爵士乐融合在一起,一定会很有趣,会为你的音乐增添更多情绪色彩。”

她思考着点头。

“那么,今年 YU 酱跟大家一起上的最后一堂课,就到这里结束了。”玉森教授对黄庭瑜说,“谢谢你,YU 酱。”

他连着说了两遍。

“哔哔”她急步向右一窜,机车从身后一窜而过,她撅着嘴撇去溅到小腿上的雨珠。至此回忆里的声音全部停止,行人的身影变得模糊,她寂静地望着眼前的街道和两侧亮暖黄色灯光的店铺,恍惚。

她作的曲子宛如沉睡在海底的蚵仔,缺乏一颗真实跳动的心,这是玉森教授的评语,她尚未领悟这是什么意思,就在听到玉森教授会带妻子一同来台湾旅行的事情定下来之后脑子一热,说要给教授演出。

与她合奏的钢琴手是恬心,她们三年前通过某场音乐同好会相识。恬心的爵士钢琴弹得很好,要说演出的变数在哪里,只能是她自己。算上一个月前的事情,她再次拿起琵琶的时间还不超过两个月。

站在电线杆旁,等待信号灯变绿的时间里,她的目光一直放在远处开着粉红色花朵的树上。

“我知道哦,那是洋紫荆花!”

少年的声音穿过雨幕进入她的耳中,思绪拉长。穿着荧光绿色制服的交通警察吹响哨子,她却没能迈开步伐。在细雨的浇洗下,她的回忆忽然变得模糊,眼前的画面飞速转变,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在她眼前闪现,雨丝将它们一幕幕分离,分割成无数个碎片。即使听到声音也毫无意义,她对少年的事情只有概念,没有实感。阳光没有登场的机会,街道变得青青的,天气更加阴沉了。

“小姐,再不走信号灯就又要变红了哦!”

“我等下一趟好了!”她答。

“在看花吗?粉红色的花确实很好看。”交警抬头说道。

“是,很好看。”

“这样的话上班不会迟到吗?”

“不会啦,我没有赶时间。”

“真好啊,不过,天气晴朗的时候再过来看会更好看哦。”

“嗯,等天气好,我会再过来。”黄庭瑜淡淡一笑。注视着对面的树,为什么偏偏会只有这棵树会触发那声音出现?她思索,总是找不到答案,只任由声音消失,视线缓缓下落,她的思绪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

雨还在下。像发丝一般细腻的雨条霎时间掠过李维宸的面庞,如同湿润的汽,渗入皮肤消失不见,他望向前方,看见黄庭瑜站在对面。

斑马线上的水渍倒映着红光,隔在两人中间。绿灯亮起,黄庭瑜朝他走过来。他抬手将沿着鼻梁下滑的雨抹开,目光无措找不到落点。

黄庭瑜歪头夹着伞,从包里随身的小挎包中掏出纸巾,递给他。

“早安,你怎么又不打伞啊?衣服都湿了。”

“谢谢。”他接纸巾的动作很轻,“…...早。”

“台北的雨总是来得很急……”黄庭瑜抬起头,对方正直直地瞧着她看,她呆住一秒,不自觉抬手整理自己的发型,瞬间清晰感受到风拍打在脸颊上的凉意。风荡着雨,李维宸脸庞的线条更加清晰,她看一眼,捂住自己因为吃夜宵水肿的脸。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好了。”她转移视线说。

“没关系,雨不大。”李维宸抬起手判断道。

“哪里不大,你去哪里?我不赶时间,可以送你。”黄庭瑜说。

李维宸沉默了一下,看着她淡然出声:“不用,我帮师兄买早餐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