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宸关掉电脑时,电话正好响起来。一出大门,深圳冬季室内的闷热和室外的清凉撞在一起,虚掩上大门,刚走出来两步,就望见二楼平台上靠在栏杆上的尤乐。说了声“现在下楼”然后挂断电话,他朝楼梯拐角走。

身后有人喊住他。

“店长,等一下,我想问问您这儿有测光仪吗?”女孩跑出来,是第一次来租借场地的摄影师。

“挂在多功能支架上了,靠近工具箱那儿,找不到给我打电话。”他说。

“好,谢谢。”女孩说。

夜的凉气逐渐让他放空心绪,没几年以前,这里还是菜市场,租用影棚前那个位置是一间卖斗鱼的店面,由于重新装修的必要,他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看园区从零到一建起来,莫名其妙有了归属的感觉。这以后,有事没事他都喜欢来找一间餐吧度过夜晚。

楼下的网红餐厅换了一波又一波,有新开业的咖啡馆,KTV 和酒吧,人流量越来越大,他没了下楼的欲望,但还是习惯晚上来影棚待着,就这样在楼梯上望楼下三五成群的人放空。

反正住的地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场所,并不是他的家。

从二楼走出来,「soop 酒吧」正好就在楼梯口旁边。尤乐挑了一个正好可以望见楼下广场草坪的位置,李维宸拍拍对方的肩,然后坐下来。

从楼上望去,四方形的区域就像一块屏幕,像电影常见的场景那样,富有情趣的酒派对,人群,音乐声,接连刺激他的感官。

“今天二楼人不多,咱们正好占个位置。”尤乐说。

李维宸抬起眼,吧台后方的调酒师细致地摇着饮品,他将目光放回到近处。

“什么活动?”

“那儿不写着嘛。”尤乐扬了扬头,掏出香烟,给他一根,李维宸摇头拒绝。

“酒精……单身局?”李维宸看见背景板上的标语,微微皱眉,掏出手机,“相亲?”

“是吧,今儿人不多,不过我还看见好几个外国人呢,”尤乐把烟点燃,“你说离过年还有好多天呢,怎么感觉人已经走了不少了。”

“深圳不是每年都这样么。”李维宸说,“你什么时候走?”

“害!我还没抢着票呢!”尤乐说。

李维宸注视对方身上的工装夹克,蓦然有一股物是人非的感慨。“今天有拍摄?”

“下午出外景呢,累死了。”尤乐抹了一把嘴角,放下酒杯,看向李维宸,大学暑假回国拍摄毕业作品时认识的李维宸,算到现在也有四五年时间,虽然他们性子不同始终难以交心,但好歹从前一起扛机器,熬夜跑项目的情分还在,独处并不尴尬。“哎!好久没跟李老板两人坐下来好好喝一顿了。”

“什么李老板,”李维宸笑笑,“就你还会这样叫。”

尤乐嘿嘿一笑,凑近了些。

“忘了?最开始我可还毕恭毕敬喊你李老师呢!”

他思考片刻,又拿起酒杯来。“你们南方长大的吧,爱往心里装一座山的事儿,面上还装得跟没事人似的,不过感情的事吧,憋久了可不好。咱们要拿得起放得下呀!”

话音里半是调侃半是真心,李维宸摩挲着玻璃杯的杯壁,配合着扯了扯嘴角:

“不像尤老板那么优秀。”

尤乐摆摆手,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拉倒吧!本儿还没赚回来呢,过不久我看也要卷铺盖跑路了,嘿,我还不像你,我还没路可退,要从头来过。”

他说完,看李维宸没什么反应,只是笑着“嗯”一声,脸上满是从容,忍不住“嘿哟”一声。

“你这……真要及时止损啦?”

李维宸的目光瞟向楼下笑语不断,拿着酒杯交际的男男女女。一位现场摄影师停下脚步,举起相机,镜头对准沉浸在光影浮华中的人们。

场景莫名让人怀念。

“嗯,止损。”

“哎呀,不过也是,咱本来也没赶上什么好时候,说要拍大片,拍明星,整个大工作室……一波三折,到头来,一样没成。”

李维宸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却沉下去,盯着脚下计划的路,一抬头就会发生变化。

尤乐也跟着他一起忆往昔。“没毕业前,咱俩头回钻菜场看铺面,还记得不?当初那老板说得天花乱坠啊,说以后这里要改成什么什么全球出名的艺术园区,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呢,抱着个相机,说要跟我学,以后做往商业摄影这块发展……”

李维宸记得,记得那时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只要努力,可以通过摄影这一条路去缩短他和黄庭瑜之间的距离。

也是那一年开始,他和黄庭瑜之间的争吵像按下某个隐藏开关,忽然变频繁了,或许并不是忽然,只是当他把精力从自己的事情上转移出去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争吵的都是一些小事。

手机经常听到他或她那一头的声音无奈、厌倦和无声的挣扎。有时黄庭瑜会深夜打电话给他,然后一言不发地哭起来,电话那端只有小声的抽泣,他只能徒劳地听着,轻声说“怎么了”“我在”之类的话。

听她哭完,想打视频通话过去安慰,然而她又会说“不要打啦,刚哭过丑丑的”,结果就是他那些想找机会说的话没能说出口

“我也很想你”

“我这边也不顺利”

……

最终那些话变成叹息,融在黑夜里,他整夜失眠,距离逐渐变成一个他们都不敢触碰的词汇。

他拿了几颗桌上的花生,水煮的,带有咸味。争吵无数次反复之后,他学会回避冲突、躲避和找借口,直到有一天,黄庭瑜用自然的语气提了分手,之后他们开始纠缠,争执,互相挽留,又互相推脱责任。

毕业后,他跟着尤乐做了一段时间摄影,但争吵的无力感日夜不断折磨着他,他停下来了,选了更稳妥的路去林嘉良的公司上班。

显然这样做最终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他们分手了,影棚也因为疫情拖了好几年才开张。

对于黄庭瑜,他挽回的念头没有变过,可那道无形的墙越来越厚了。直到从大陆出发,他很难越过那道海峡了。

端起酒杯,他仰头喝一大口。当店长拿着一盘烟熏三文鱼过来说是「熟客福利」时,李维宸抬起头,有些惊讶。二楼的这家酒吧,比同类的商铺都坚持得要久,竟然也要在两个月后搬走,泡沫如遗憾带着苦涩划过喉咙。

“可不是嘛,听说今年租金又要涨了,哎哟,疯了疯了。”尤乐说,将目光投向他,“看情况吧,到时候涨得实在夸张啊,我看咱也要找新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