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裴少游盯着孙明的眼睛，“坐下说话。”

缓缓坐下，孙明看着墙上一幅山水画，迟迟没有开口，裴少游也不逼他，只是自行取食。

一声悠长的叹息，孙明收回视线，“我和娘子跟随父母到人界征战，当年我们都还年轻，我记得离开千绿草原的时候，正是春季，草原上开满星星点点的黄花，这是我对妖界最后的记忆。

初时，战事非常激烈，爹带着我和弟弟每日都在征战，我族虽然骁勇，但人族多诈，我们就算十战九胜，人族也会使尽机心，所以很快，战事便陷入相持阶段。

我和娘子毕竟年轻，战事稍停，我便带着她和弟弟偷偷到人族的村庄玩耍，在那里，我遇到了白娘。

白娘是个人族，当时我弟弟在村庄外踩到捕兽夹，我们被猎人发现，我娘子又有了金兰，我带着他们躲在白娘家的草垛子里，白娘看见血迹发现了我们，她让黑哥把我们藏进地窖里。”

说到这里，孙明又是一声叹息，裴少游却突然开口，“你刚刚说的金兰，是不是叫花金兰？”

“是，”孙明一愣，他转头看着裴少游，“你知道她在哪儿？”

裴少游摇了摇头，“我们见过她，还见过她的夫君和孩儿。”

孙明突然浑身颤抖，“孩子们在哪儿？赶快让他们躲藏起来，今年阴阳令传到我家，孙不木的孩儿尚在襁褓，献祭的，便是金兰的孩儿。”

立刻明白为什么花金兰要反，她在保护自己的孩子，裴少游对孙明微微一笑，“不用担心，孩子们在百归崖的营地，青龙大神在那里，他们不会有危险的。”

“还有沧溟，”白狸突然开口，“我爸回青森灵墟哭了一场，我爷爷就让沧溟在百归崖陪他。”

桃夭君沉着脸，他实在不想提青龙，这家伙能口吐涅槃龙焰，便是已经集齐五到六件神器，战力只逊于青森大神、沧溟和羽释，装得那般虚弱，还要时时让白狸保护，真真的不要脸。

孙明重又五体投地，看得出他极是关心花金兰，待他重新坐下，裴少游推给他一杯水，孙明一气喝完，桃夭君唤出的树妖又给他倒一杯。

“弟弟脚上的伤很重，那个捕兽夹几乎把他的腿夹断，黑哥也是猎户，便上山采来草药，给他包扎，当时我们还不会人族的语言，我也不知道娘子已经怀有身孕，是白娘发现的，她便将黑哥在山上捕得的鸡炖给娘子，”孙明脸上浮出一丝笑，“我们和人族作战日久，白娘和黑哥让我们感觉到人族善良的一面。”

说到这里，孙明指指墙上的画像，“那便是白娘和黑哥。”

那是一幅保存得很好的画像，正中的老太太慈眉善目，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儿，和花金兰的女儿有七、八分像，站在他身后的男子粗眉大眼……。

“这个男子……，”裴少游猛的收回视线，“是黑哥？”

“是，”孙明很肯定的点点头，“他儿子，救了你们人族的皇帝。”

桃夭君早已认出，那个黑哥长相广平王有八分相似。

孙明继续感慨，“当日我们要回营地，白娘说弟弟的腿行动不便，娘子又怀有身孕，让他们留下由她照顾，我便应下，独自回到营地，告诉爹，娘子有孕，我安排她和弟弟在安全处，爹很是欣喜。

我每隔一段时日便去看弟弟和娘子，他们过得很开心，比在营地开心，白娘教他们人族的谋生之法，有一天晚上，娘子对我说，她不想再打仗了，人族不是坏人。”

“是的，”白狸突然插嘴，满脸都是油，“我也特别喜欢师父的娘和师父，我虽然不喜欢师父的爹，但他不是坏人，有妖小馆的人族也不是坏人。”

这几乎是白狸对人族的评价，在他心里，除了裴少游一家，他仅认可来过有妖小馆的人族，若是一年前，桃夭君定会对他的言论嗤之以鼻，但现在，桃夭君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人里人气的，便不好再说什么，而且，他也觉得的确有妖小馆的人族并不是坏人。

“那个时候我们才到人界不久，不知道人族那些什么报恩之类的想法，白娘和黑哥从来没有提起过，直到那年冬天，我又一次来看他们，白娘站在家门口，一身都是雪，我问她为什么不进屋，她说黑哥的娘子和我娘子临盆在即，黑哥想上山打头豹子，换些米，但黑哥上山一天一夜了，我弟弟刚刚上山去找，她担心出事，”孙明看着裴少游，“我们妖，没那么复杂的感情，对我们来说，好就是好，坏就是坏，那一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感动。”

的确，和白狸、桃夭君相处那般久，裴少游发现妖的感情很纯粹，他们不懂很多感情，但他们能通过和人族的相处中学习这些感情。

第28章 阴阳令（6）

“我立刻就要上山去找，却看见弟弟和浑身是血的黑哥抬着一头豹子回来，黑哥在山上等了一夜，才打到这只豹子，但豹子凶猛，他抱着豹子从山崖下滚落，幸好被弟弟找到，否则，黑哥有可能就要冻死在山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孙明要讲这段往事，但裴少游猜他一定有用意，所以听得很认真，“下午我便带着弟弟到镇上把那头豹子卖了，换了米面粮油，还有一些过冬的东西回来。”

说到这里，孙明再次停住，“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下定决心，好好的过日子，不要再打仗。”

裴少游默默的递给他一个果子，他却没有吃，放在自己面前，“黑哥和我同日当爹，白娘高兴得直流眼泪，黑哥的是个男孩儿，就是救了人族皇帝的那个，我的孩儿就是孙明和金兰，白娘姓花，金兰跟她姓，黑哥姓孙，我们就都姓孙。”

说到这里，孙明一脸的严肃，“冬天没过完，黑哥的娘子就去了，他的孩子就吃我娘子的奶，我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教，就这样过了十几年，白娘和黑哥去世了，我就把他带到营地，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都要护他的周全。

那孩子很聪明，身体也比其他人族强健，那日大战，人族的皇帝陷在阵中，他并不知道那是人族的皇帝，只见他被一辆青铜车压在地上，如果不救他，转瞬便会被踏为血泥，他上前移开了青铜车，背着重伤的他想要离开战场。

我族中人都知他是我的养子，便暗中护着他，直到他离开险地，那日夜间，他回到营地，告诉我，他救的是人族皇帝，皇帝告诉他，很快战争就要结束，他会和妖皇签订协议，以后人妖共处，不用再打仗。

我很高兴，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有人将阴阳令扔进我的帐篷，他立刻追了出去，我找到他的时候，他面前是两具尸体，一人一妖，他说不是他杀的，他到这里时，他们便是尸体。

的确不是他杀的，因为我看见凶手，是条很老的黑狐，老得连尾巴尖的毛都变白了。”

“是他，”裴少游缓缓开口，他看着白狸和桃夭君，“那条想在人界重现妖族神域的家伙。”

孙明一脸的诧异，“你们也知道他吗？他也是这般对我说的，他还对我说，我们火狐族，手持两件神器，原应进入神域的，但青森大神厌恶影月女王野心太大，这才将我们赶出神域，我族之力可与神明比肩。”

正帮白狸剥瓜子的桃夭君冷哼一声，孙明苦笑着，“当日我们怎么明白，所有族人，包括我在内，都被那黑狐的妖言所惑，梦想着成为妖神之神。

那孩子虽然是人族，但我一直将他视为自己的孩儿，他对我说，不要相信那条黑狐之言，如果我族果真能够比肩神明，为何会被派遣到人界作战？千万不要被他欺骗。

我初时不信那孩子之言，但说得多了，我也开始动摇，直到那一年大祭，他们要我把金兰献给影月女王，那时我爹和娘子已死，孙不木和金兰便是我唯二的亲人，我让那孩子把孙不木和金兰带去人族的营地，千万不要让我族找到。

那天晚上，献祭如期进行，我听着那些父母的哭声，心里涌起可怕的怀疑，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了唤醒影月女王，我们要牺牲这么多孩子的性命吗？而且，那么多年，影月女王没有苏醒过。

可是没多久，我那点点的怀疑就烟消云散，影月女王出现了，那个老狐狸说得没错，那是一条巨大的黑狐，它出现的时候，那种压倒一切的妖力……。”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院门，孙明起身，“稍坐。”

裴少游用布巾帮白狸把脸和手洗得干干净净，桃夭君把装着剥好瓜子碟递给他，树妖已经把一切收拾好，走到庭院中开始清理杂草。

一柱香时分，孙明回到屋里，“不木传来消息，他已经回到百归崖，见到金兰的夫君和孩子，只要他们安全，我便再无顾忌。”

重新坐在木桌旁，孙明目光坚定，裴少游看着他，“我们在百归崖的时候见过你说的影月女王，那是一条巨大的黑狐，是幻影分身，青龙大神和白狸联手才消灭了她，第二次，白狸独自就消灭了她，除了白狸的妖力增长很快，第二个幻影分身的妖力没有第一个强，那不是真正的影月女王，是影蛊。”

孙明手里的茶杯滚落在地，他突然落下泪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究竟是什么，原来我们一直信奉的，竟然只是影蛊，那么多的性命，竟然只是影蛊。”

裴少游没有安慰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安慰这样的绝望，可是很快，孙明便停止哭泣，他抬起头，脸上仍然有泪，眼中却燃烧着怒火，他竭力的压抑着自己，裴少游继续道：“就算是神，也不可能死而复生，我想请问，你知不知道当初为什么狐族明明持有两件神器，但仍然没被接纳进神域？”

孙明突然平静下来，“我知道，这件事，只有我族几个人知道，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孙明将洞口埋放的石块挪开，点燃洞口插着的火把，回身看着裴少游，“官爷，请你拿一支火把，这洞里不能有妖气，否则会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