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大吉偷偷告诉过他,其实阿阮有妈妈的,“但是她妈妈给她找了个新爸爸。”
“她跟新爸爸不对付吗?”
大吉摇头,“新爸爸很喜欢她,就是太喜欢了,她妈才生气,给她送到这。你懂吧?”狡黠地眨眨眼。
他不懂。
大吉则是阿阮的另一个极端,黑,瘦,窝瓜脸,一双吊眼滴溜溜地转。
据说他爹是个骗子,连他妈也骗,欠下一屁股债后,卷着家里所有值钱的玩意跑了。债主来闹,他妈被怂恿,当众跳了楼。
其他小孩提醒仁青,“别信大吉的话,他跟他爸一样,是个骗子。”
这提醒纯属多余,因为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李仁青不跟任何人说话。吃饭睡觉都落单,他窝在角落,只跟想象中的小山和稚野聊天。
外人看来,他傻不愣登的,不说话,像个哑巴。
大院里的孩子们按出生月份粗略的十二等分,同一个月份的硬凑在一起庆祝,分享同一只蛋糕与同一份祝福。仁青以前很少过生日,他站在人群边缘,遥遥地看,看当中裱着红花的奶油蛋糕,馋也不肯说。别人喊他来,他别别扭扭,不去。
程妈妈也问过他几月份的,他低着头不开口。
“肯定没我大,”大吉吆喝,“他得叫我声哥。”
仁青被激着,嗓子因太久没说话而略带沙哑,“你几月?”
大吉吊眼咕噜噜转,“六月。”
“我九零年四月的,”仁青补充,“阴历三月,我是你哥。”
大吉眨巴着眼,一副看吧的样子,仁青这才发现自己中了计。果然,大吉跑到程妈妈眼前邀功,“我问出来了,他四月份的!”
仁青不肯,只一根筋地拉住他嚷,“反正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哥!”
大吉一把扯出胳膊,“我八九年的!”他挣开,操场上跑着大叫,“我还是你哥,李仁青,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小弟!”
三个人凑到一起。
大吉是拿主意的那个,仁青是哑巴保镖,阿阮是乖巧的小妹妹。
在这里,他吃饱了肚子,也不挨欺负,一日日满足,话也密起来,如同寻得庇护的野猫,终于敢在日头底下眯起眼睛,烘烤肚皮。
只是有时也觉得闷。这里的日子像坐牢。
高高的院墙,紧闭的铁门,程妈妈管得也多,贴出明确的作息表,空闲时间不让他们随便出去。仁青猜想过,是不是怕他们带坏了外面的小孩?
毕竟他们是“野”的。
这里的小孩,有的没爹没妈,有的父母是服刑期的犯人,缺乏看顾,也形同孤儿。
但是后头才明白,其实程妈妈的“隔离”,反倒是为了保护他们。
在围墙之外,有些人嘲讽挖苦,喊这里“二手之家”,说他们都是被扔出来的破烂货。时常有人结伴来惹事,故意喊些难听的话,找茬打架。
“爱心之家”的孩子们不爱还手,即便是挨揍在先。因为即便打赢了,也是输:要是别的孩子受伤,他们的爸爸妈妈会找上门来讨说法,帮自家孩子出气,而他们是没有家人可以倚靠的。
好在,还有程妈妈。
程海娜就在这座小小的围城里养育他们。教他们读书识字,谦和明礼。孩子也会叛逆,撒泼的、暴烈的、争执之下动手的,她耐着性子,并不厌烦,一次次将他们自既定命运的轨道中拉回。
每隔一段时间,程妈妈会带着他们去城里募捐。偶尔,也会有年轻的男女过来帮忙,带着他们唱儿歌,学英文,做游戏,赠送崭新的书包和文具,留下洋溢笑脸的照片。
一年又一年,爱心之家的孩子们有的被爸妈接走,有的逃离,有的消失了一阵子后又带着一身伤回来。
他们三人总是稳的。仁青就这么长到了十六岁。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待在这儿的时候,某个阴霾的午后,来了一群人,远远的,对着校舍指手画脚,不停拍照。
这片要拆迁了,学校的地要收回去,他们得走了。
可新的落脚点还没有。
程妈妈更老了,年近七十,日复一日,她骑着那辆同样衰老的三轮车四处筹钱。
她要他们放心,说不会抛下他们,等募到了钱,就接他们一起走。
可那次妈妈走了,再没回来。
恐慌滋生谣言,有说她嫌他们是累赘,自己跑了;有说她一直就是骗子,募到的钱早被她挥霍一空;后面几个穿制服的人发现了他们,说会接手,要他们放心,“一定妥善处理好,给你们一个家。”
那天晚上,仁青这些年来头一回失了眠,他再一次没了家。
三更半夜,躺在下铺辗转,睡不着,听见上头传来敲击声。
“仁青,睡了吗?”
“没。”
两条长腿,大吉蹦下来,趴在他床边。
“我想了,干等不是事,咱得主动出击。”
“今天那些人说要接手”
“等他们把咱送进孤儿院就晚了!什么孤儿院能收这么多人?说不定,咱仨到时候就分开了,分开你懂吗?再见不着了,跟死了没两样。”
无论是分开,还是死,都让仁青心里一颤。
“那,那怎么办?”
大吉的眼睛滴溜溜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