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看上去是

老金想这么回答,可是话到嘴边,先一步变成叹息。

他没有证据证明李友生不是凶手。

在其他人看来,李友生杀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人是被老庙村的治保主任李保荣亲手逮住的,说是发现的时候他正在麦田里补刀呢。现场脚印、指纹、凶器,还有五六个目击证人,办案的同事不住感慨,说头回见这么完整的证据链。

然而有几个地方老金总觉得不对劲。

“就比方说,这李友生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他都吃药好些年了,按理说病情比最初稳定得多,先前既没征兆,也没外部刺激,怎么偏就在那个下午,突然发狂开始杀人了呢?”

同事说他想得多,“本来就是疯子嘛。要是做事有逻辑,那还叫疯子?”

也难怪大家对李友生印象差。他被抓进去之后前言不搭后语,基本录不到什么有用的口供。不仅如此,还全程情绪激动,大喊大叫,力气大得惊人,三四人合力才勉强控制住场面。

有个年轻的小警察本是好心想给他喂点水,结果一不留神被他狠咬住右手,怎么都不肯撒口,食指差点废了。

大半天下来,别说李友生精神不稳了,他们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几近崩溃。

老金原本想慢慢还原案情,可紧跟着,诊所里间的床上又发现了另外一具女尸,而老杨头也跑来报失踪,说是这几天自家的小儿子杨小祥不见了。

转眼间,事态升级,李友生的案子成了重大的刑事案件,要倒手移交给刑警那头。

老金主动请缨跟着侦查,据说当时林广良和林雅安是要带着女儿回城里。不过半道上,这林广良忽然折返了,没多久,林雅安也跟着回去了。

可是为什么呢?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林雅安的返还又是否跟林广良被杀有关?

查案需要时间,李友生神志不清,他们手上始终没拿到有效供词,杨家人又三天两头的来闹,时不时地还跑去老庙村欺侮那一老一少泄愤。同一时间段,还有个叫山明才的男的也失踪了,他爹山庆昌带着个叫小山的男孩来报了好几次案。

整个局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们个个压力爆棚,上头也是三番五次地让他们抓紧推进度,赶紧结案。

老金知道,只要物证和口供往上一递,李友生杀人的罪名基本没跑。

可他就是不得劲,有几处细节越琢磨越别扭。

首先,这女尸身上的刀口和林广良身上的不一致。如果真是李友生发病杀人,难不成他中途还会抽空去换把刀吗?再个,虽说他裤子上沾了女尸的血迹,可菜刀上没有,老金推测,他很有可能是从林广良身上沾到的。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没动女的,单杀一个林广良,他照样也是死罪。

金卫民对着他那本皱巴巴的小破笔记本抽了一宿的闷烟。

他凡事喜欢查个明明白白,知道这牵扯人命的事情最怕所谓的“大概齐”。

还记得刚当民警时,他调解过一桩纠纷。

有个哑巴老太太被人诬陷是小偷,说是偷了临街菜贩的两块钱。菜贩骂得难听,老太太回不了嘴,只抹着泪,徒劳地对着空气比划,说着无人能懂的辩白。后面菜贩发现是自己放错兜了,笑着说误会,老金坚持让他去给老太太道歉,然而等找上门时,他们发现老人早已吊死在家中。

这事对年轻的金卫民触动很大,以至于在后来的噩梦中,他总是看见那衣着寒酸的老太太站在角落,一双流泪的红眼望向他,期盼着,哀求着,请他替自己主持个公道。

可是,他听不懂她的话。

在梦的终点,吊在半空的老人张大嘴巴,腐烂的手指指向空荡的嘴巴,质问他,为什么不替自己说话。

他不想再看见任何失语者被污清白了。帮老百姓出头,这才是警察该做的事情。

他决定了,就算李友生讲不明白,他也会替他查个清楚。就算他真是杀人犯,就算真是挨枪子的货,那也得让他死个明明白白。

老金忽然想到现在国外盛行一种新的鉴定技术,好像叫什么 DNA。

不过价格贵,还得专门申请。

一九九九年的剪子股派出所穷得叮当响,整个单位窝在大道东头一个不起眼的小四合院里,所有资产加起来拢共就是六七间砖瓦房,一辆警用三轮摩托车,一辆老吉普,还是人家市里头淘汰下来不要的。

他不知道上头会不会同意把这项新技术批在这么个案子上。

老金灌了一大口凉茶,又呸呸呸几声,把茶叶沫子吐回搪瓷杯里。

他犹豫着,如果上头不批,他自己掏这个钱行么?

可他工资也不宽裕,花这么些钱就为了给一个不认识的疯子翻案?

这还两说,要是翻不了呢?这不等于蹦出来跟所有人大唱反调?

然而那个黄昏,当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小仁青窝在他怀里痛哭时,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返程路上,透过警用三轮摩托的后视镜,望着那个傻站在树下一直朝他挥手的小孩,他下定了决心,晚上一定找所长好好谈谈。

也正是那个晚上,老金出事了。

他将车停回警局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昏暗的远处传来零星几声狗叫。

他朝前走着,忽然听见背后头有人喊他,问是金队长吗?

“当时不像现在,乡下哪有那么些路灯,天一黑就跟瞎了没两样。”

十二年后,当老金再次讲起这段故事,他仿佛又一次重回了那个夜晚,闻嗅到暖风中浅浅的泥土腥气。

“那个人躲在暗处,看不清脸,见我不搭话,又急呼呼地追着问了一句,‘金队长?’我往前走了两步,我说昂,你是”

话没说完,对面的影子直接扑了上来。

老金挪动身子,掀起秋衣下沿,向孟朝展示腰间的旧疤。

“好小子,一连捅了我四刀,不过到底是生手,也该我命大,都没捅在要害上。我也是到了后头才知道,前阵子我们端了个抢劫团伙,把他大哥给抓进去了,这小孩记恨上我了,要给他哥报仇。

“人很快给抓回来了,啧,小孩也是背,刚过十八岁生日。他可是袭警啊,这辈子算是毁了。真让我说,他倒是有一腔子道义,不过是用歪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