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梳子掷到一边,趴在铜镜前自言自语,声音清脆娇甜,谈及生?与死的时候,如山林野兽,有一种近乎于天真的残忍。
铜镜不答,昏黄的镜面中,仅有雾气浮游。少女却兀自笑了起来,她指尖点在莲花台上,沾取了一抹血色。
如此?,她仿佛满意似的笑了一声,在自己眼角轻轻一抹。而后手指搭在唇上,舌尖轻吮,将残血吞了下?去。
清辉万里,月照河山,百二?十年帝流浆,为妖补命。她推窗向外望去,众妖拜月,天星如链,遥相?指引。她不由探身过去,似要?抬手抚星,黑雾在她身后翻滚涌动。
夜风吹衣,长廊中传来几声低咳,有脚步声跌跌撞撞,愈来愈近。
她被惊动,倏然转过头来,双瞳碧色,让人想起那明亮澄澈的绿宝石,青鳞上折射光彩的竹叶蛇、江河高山上森森密林,无尽妖异与美丽。
“啪”的一声,木门被撞开。她又?化作一阵烟,钻入莲台之中。
第36章
天地间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行走在狭长、空荡的?长廊里?, 如同行?走在凝稠、黏滞的?水中。他?想要挣脱,却无从用力。躯壳里,灵魂尖叫嘶喊, 他?向四周胡乱挥手, 却什么也打不?破。
晏停云奔跑在长廊里?,他?的?脚步很重, 跌跌撞撞的?扑到小佛堂前。撞开门, 跌在神龛之下。
小佛堂里?依旧空空荡荡, 只有帘幕随风而动。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冷冰冰的?打在佛像上,那长眉细目, 比白日里更不近人情。目所及处,全无一点生?息, 静得像一座鬼窟。
夜极静,又极嘈杂。他又听到锲钉子声、填土声, 指甲划在石壁上的?声音。人言切切, 从四面八方?扎向他?,扎的?他头疼欲裂、鲜血淋漓。
晏停云剧烈喘息着, 跌坐在神龛前。长廊外,露水深重,他?的?足袜被打湿。入夜之后,青石地板冻人刺骨,他?却恍然无觉, 入了魇一般, 无意识的?扣挠着石板缝, 面色惨白如纸。
在他?身后,神像依旧高?高?俯视, 无喜无怒。
晏停云陷在魇中,他?的?手指扣挠破了,指甲迸裂,却仍不?停歇。青石板上划出细小的?白痕,又被血染红,血腥气?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哗啦”,莲台里?的?那只妖被引诱,如拨开湖水似的?,拨开铜黄的?镜面,晕开重重粼光闪烁的?涟漪,袅袅探身,如雾如烟。
妖盘身在莲台上,仿佛观望。而后雾气?潮水似的?涌出,贴着梁柱而过,在半空中打了个转,俯看下来,虚凝人形,贴在晏停云脸侧,细细的?端详着他?。
一个疯子。
就是?这样一个人,将她?唤出来的?么?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和别的?疯子比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
她?贴伏在晏停云身后,幢幢黑影与他?轮廓重合,甚至半钻进他?的?身体,贪婪的?窥伺着他?的?魂灵、血肉。
妖行?雾生?,四周似有茫茫。可晏停云依旧什么也没察觉,依旧颓唐委地,一动也不?动。
窗外树叶哗啦响动,妖嗤嗤轻笑?,大摇大摆的?在半空中逡巡一圈。而后一甩身,钻入莲台。铜镜上,重重鬼面一闪而过,莲台上突兀亮起萤火似的?光。
光,在晏停云身后悄悄亮起,照在人身上,分明?并无温度,这寂寂空室,却不?再如冰窟一般。
影子斜投膝前,晏停云从魇中惊醒,一时心跳如鼓。他?回头望去,僵硬的?如同一个刚刚化冻的?人。
莲台上,萤光如豆,仅似莲花生?芯。是?那样微弱,那样小,仿佛一吹即灭。晏停云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点点萤光从莲台中飘出,飘飘悠悠化作光汁源都在抠抠峮乙乌尔尔气雾儿吧依河,仿佛月华流波似的?,慷慨的?向他?流淌而来。
晏停云如在梦中,如见神邸,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萤光落在他?掌心,缠绕向他?的?手臂,微带凉意,像是?最上好?的?丝绸,可触的?月光。
他?虚拢住掌心,想要握住这团光。萤光却从他?掌心一溜烟的?滑过,没入他?的?身体。一刹那,光华大盛,他?身上的?痛意全被驱散,伤口收敛愈合。
然而,萤光一触即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小佛堂内重归了一室寂寂,只有星星点点残香的?火光,明?明?灭灭。
*
大朴树下,三五个小童坐在石凳上念书。
“志怪应逢天宿雨……”一个小童捧着书摇头晃脑,读到这里?,很满意的?一拍手,“不?错不?错,雨气?氤氲,是?志怪的?出场,不?过这诗要写什么?”
“矮冬瓜,你?又念错了。你?瞧清楚点,书上写的?是?‘天雨粟’。和‘马生?角’都是?形容这世间无有的?事。”
“无趣无趣,咱们再念下一句诗。”小童略有心虚,悄悄看了眼先生?,见他?不?知在想什么,没留心这边动静,忙将书往下翻了一页。
“晏先生?!晏先生?!”又一个小童从石凳上跳下来,跑到晏停云旁边拽了拽他?的?衣袖。正是?东家阿婆的?小孙子,一贯同他?更熟悉些,“您多保重身体啊!”
小童小大人般皱着眉头,很是?担心这位先生?。这段时间,晏先生?脸白的?像鬼,身子瘦的?像纸,风大点都怕把他?吹跑了。
可他?的?眼睛却愈发乌黑,整个人的?所有精气?神都在里?面。
小童见过这样的?人。晴方?城里?是?有蛊婆的?……那些寡居的?女人,住在最偏僻的?角落,不?与人往来,也不?与人言,她?们一生?都与蛊相伴,把虫子当孩子,精气?血都喂给它?们,活着却像死了。
晏停云收回看向衣袖处的?目光,向那小童低声道谢。在重重的?衣袖之下,在他?手腕上,那光团裹缠着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轻轻缠绕在上面,宛如一个依恋的?孩子。
在那日之后很久,在他?等熬的?几乎要发疯时,这光终于重新出现了。慢慢的?,它?长大,长大到可以离开莲台,长大到熟悉他?的?气?息,像个小尾巴似的?缠在他?身上,甚至能将情绪隐隐传递给他?。
但是?……无人瞧得见它?,哪怕他?特意将光团露给他?们。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大梦,是?他?终于在长久的?、深水似的?寂寞里?发了疯,患上了的?癔症。
晏停云勉强讲了两首诗,便将几个小童送回了家,迫不?及待的?又往那小佛堂去。
小佛堂早就不?再是?那空荡荡的?模样了,他?添了一张茶台,几个陶壶,甚至还买了各色香炉,一盆小花,成了这宅院里?,最有生?机的?一处地方?。
晏停云静静望着那神像,并不?说话?。
这世上当真有神佛么?又如何要来渡他??
他?嗤笑?一声,却在神龛之前跪下去,比那些愚夫更虔诚,高?举着血肉模糊的?手腕,供奉上足够将整个莲台染红的?血,全然不?顾自己愈发衰败的?身体。
小小光团落在他?掌心,他?虚拢起手指,小心捧起,在那光团尾部轻轻一抹,勾起一缕黑纱似的?雾。
晏停云轻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