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小毛囡为了避开申天,躲到虹嫣家里,正教着嘉宁走台步玩,突然手机响了,小毛囡一看是小魏打来的,就接起来。
小魏的声音有点慌张:“不好了,申天被倒钩拖进去了。”
所谓“倒钩”,就是乔装成乘客来抓黑车的人,黑车司机最怕的就是“倒钩”。
“倒钩”不一定都是警察,也可能是警察或者车管所雇的人,防不胜防。一旦被“倒钩”钩住,就获得一个非法运营的罪名。车被拖到车管所没收,停车费五十块一天,若要赎回来,则需再缴纳罚款八千块,约等于三分之一买车的费用,小半年白忙活。
小毛囡二话不说,挂下电话就赶出去,谁知道刚跑到弄堂口,就看申天停着车侯在那里,她这才晓得上了当,气到吐血,转身欲走就被他一把拖住手,申天有些无赖地笑着说:“你跑不掉了。”
结果过了两天,小魏自己真被抓黑车的兜进去了,赔掉八千块,尤其申天心里不过意,于是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寻了一天晚上,各自带了食材到他家里去吃火锅喝酒,安慰安慰他。
小魏一个人住在一套一室户老工房里,他爸爸早年因为严打期间倒卖厂里的电线蹲过几年牢,他姆妈就改嫁,小魏从小奶奶带大,他爸爸出狱后也另谋生路再娶,这套一室户就留给他。
一进门,虹嫣有些惊讶,一间毛胚房,地上铺着报纸,除了桌子椅子,没有任何家具,他说那几把椅子都是因为他们要来才临时去问邻居借来的。
但又不能说他穷困潦倒,因他在进门最醒目的地方放了一块小黑板,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fever young”,窗台上还摆着一本《汪国真诗选》。
小毛囡去翻那本诗选,发觉还是崭新的,一点翻阅过的痕迹都没有,她又笑嘻嘻地凑到那块黑板前面,指着那几个英文字问虹嫣:“滕老师,他拼对了伐?”
虹嫣就只是笑。
小毛囡跟申天还没完全和好,吃饭时候她就挨着虹嫣,让他们几个男人坐一起,那个吃夜宵时一面之缘的老顾原是申天搭来的朋友,名顾兴华,穿着谈吐一点看不出来已经四十多岁。
申天说:“前几日我也碰到一个人,看着有点像倒钩,想了半天还是没载。穿件深蓝色两用衫,戴个帽子,矮胖,面孔黑黑的。”
小魏像霜打茄子一样焉哒哒地说:“好像就是这个人。”
家山道:“听人说戴帽子的就有可能是倒钩。”
老顾看一眼自己摘下的深蓝色帽子,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我车子在修,我自己出去叫黑车,他们看到我都不肯载。弄得最后只好乘公交。”
申天大笑:“还有戴太阳眼镜的,我听说也有可能是倒钩。”
火锅吃到后面,东西捞得差不多,锅子里凝起一层油,酒瓶子也都见底,但还没有喝过瘾。
他们在小魏床底下寻到一箱啤酒,但把他家角角落落翻遍了也没寻到能下酒的东西,只在他厨房里寻到半卷挂面,一看日期,已经过期两年半,碗柜里的瓶瓶罐罐倒不少。
老顾拿起挂面闻闻味道,很肯定地说能吃,自告奋勇要拿这来做下酒菜,都不信他,却只看他把挂面煮完晾干,放点老抽团成团,又开了油锅倒进去炸,最后撒了点鲜辣粉,热腾腾香喷喷盛出来,咬起来咔嚓咔嚓响,媲美干脆面。
都说看不出来他还会这手,老顾得意道:“我老早开饭店的,这道菜只端给熟客下酒的。”
小毛囡问:“那饭店呢?”
老顾就摊摊手:“赌掉了。”
小魏酒吃多了,竟趴桌上哭了起来,边哭边嚎:“阿芳原来老早就有老公了,我是想跟她结婚的,但她就是拿我来寻开心的。”
家山拍拍小魏,老顾插嘴说:“别阿芳,阿芳了。结婚有什么好,我都离婚两次了,发觉还是一个人最开心。不结婚,也就不用负责任,就玩玩多好。”
小魏不声响了,小毛囡斜睨申天:“听听,老顾是不是把你的心里话都抖落出来了。”
申天酒意上头,一拍桌子站起来就去拉她:“那走,走啊,现在就去登记结婚去。”
小毛囡厌烦地甩开他的手:“拉倒吧,你看看现在几点钟了,结个屁婚。”
申天扶着桌角醉趴了下来,嘴里还在嘟囔:“那明天一早,明天一早,民政局。”
家山和老顾一起扶起他,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于是起身告辞。
老顾家里住得近,酒也吃得不算多,就自己走回去。
家山开车,虹嫣坐副驾驶,几个人合力把醉倒的申天弄到后座,小毛囡赌气说:“我也走回去拉倒,随他去。”但临到要走,她还是开了车门,坐到了他的边上。到了小毛囡住处楼下,家山帮着把申天扶进去,虹嫣在车里等。???
已经凌晨两点多钟,霓虹灯都熄了,四周围更静,这是一个月光星光都不甚明亮的晚上,虹嫣这时候觉出了冷清,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仿佛刚刚的闹热只是一场电影。
看到远处的天边有明明灭灭的火光,像是有人在放烟火,她便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现在是 12 月 24 日凌晨了,平安夜。她弄不大懂,为什么平安夜也要放烟火?
没多少时间,车窗玻璃就凝起一层水雾,虹嫣抬手轻轻划拉开来,手指尖感受到刺骨寒意,这时候,突然看到家山走近的身影,所有纷杂的思绪一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一个最迫切的渴望想抱紧他。
第20章
昨夜的天气预报说冷空气南下,的确是冷,天还要亮不亮的,窗户外头已凝了一层水雾,听得见呼啸的西北风。
家山今天动身很早,一个熟客让他跑趟松江,七点之前要去接他,预备出门时,虹嫣才刚洗漱完毕,正对着镜子涂润肤霜。
家山匆匆套上厚外套,边往外走边对她说:“我走了。”
虹嫣回头看他,突然说:“你等一下。”
家山不明其意,顿在半路,她到他身边,伸了手到他脸上,只觉得凉丝丝香喷喷,她把润肤霜替他抹匀,说:“面孔起皮了。”
这一整天他在外头,面孔上始终残留着她手指滑过的感觉,那股她用惯的润肤霜的香味萦绕着,一个恍惚,像她就在身边。
这是 1998 年的最后一天,他从松江返程,高速公路上刚下来,又接了一单进市区的生意,跑完已经中午,正准备寻地方吃点东西,路过福州路,看到一幢大厦前面人挤人,好奇停车走过去看了看,只见横幅上写着:第二届上海书市隆重开幕,暨上海书城建成开业。
门口一大堆人在排队,一问才知道想进去还要办门票证,他想虹嫣喜欢看书的,就去办了一张,好不容易排队进了门,挤在人堆里被推着走,一楼大厅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又热又闷,眼睛能看见的地方都摆满了书,没走几步就眼花缭乱,像这样的,有整整七层楼面。家山误打误撞走到哲学书架附近,脑子里浮现起来很早以前在虹嫣手捧着的书封面上看到过的一个外国名字,他一本一本地寻过去,结果前后左右的人实在太多,没找到,匆忙之中,只好买了一本其他人的书带回去。
他傍晚回到家,兴冲冲地把书连同那张门票证一起给虹嫣,谁知道虹嫣接过来看了看,只是说:“看过了的。”看他像是有些失落的样子,她就又笑着补充一句:“过一阵等人少点,你能不能陪我再去一趟,我想去看看英语教辅书。”她说着,把书和门票证小心收好,又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本棕红色的证书递给他。
家山接过一看,是《教师资格证书》,开心得一把将她抱离地面,“老婆真棒。”虹嫣反手揽住他脖子,高高兴兴地宣布,“等过完年开学,我就正式转正了。”
1999 年初春,除却虹嫣在学校转正,还有另一件事,小毛囡参加一个全国性质的模特大赛,进了 40 强,乘飞机到北京复选,电视台实况转播。
他们在小饭店里聚餐,申天请客,饭店里的电视机是台 21 寸的金星牌彩电,用的年头久了,显示屏不太灵光,颜色有点失真,一排排高挑美女分立在舞台两侧,乍一眼看过去,好像每个人长得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