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虹嫣心里装着事,夜里睡不着,忍不住碰碰家山,轻声道:“我从没做过老师,不知道行不行。”

家山睡得迷迷糊糊没应答。

虹嫣就不再响,翻了个身,也睡着了。

隔天,虹嫣午觉醒来,就被嘉宁拖着到下楼去,只见天井里挂了块小黑板,前面放着一只小方桌,上头摆着粉笔,黑板擦,像个讲台的样子,底下摆着两只小板凳,家山已经在其中一只上坐好了,嘉宁把虹嫣引到了讲台边,自己就跑到家山身边坐好,雀跃着说:“上课吧。”

虹嫣试着捻起一支粉笔,心里还有点发虚,又觉得好笑,仿佛回到小时候玩过家家,放眼一看,家山面孔上带着笑,嘉宁一动不动坐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提前和她说好的,平日里一刻不肯消停的小姑娘此刻像个真正小学生一样,双手摆在大腿上坐得笔直。

她忍了半天,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虹嫣记得很清楚,她正式踏上教师岗位的这一天是 1997 年 9 月 1 日,这天也是嘉宁第一天上幼儿园,一大清早,还是三个人一辆脚踏车,先到幼儿园,嘉宁在门口哭了半天才勉强跟他们告别,被老师拉着,一步一回头地进学校,等他们再赶到虹嫣代课的小学,只差两分钟就要迟到,她一路性急慌忙地进教室,第一天教课的紧张反倒是被抛到了脑后。

到了下班的时候,又发生一件事,那幅旧手套塞在衣服口袋里,回到家里才发现只剩了一只。???

家山说:“回去寻寻看。”

虹嫣说:“不用了,丢了就丢了。”说完一门心思地陪着嘉宁看图画书。

夜里熄了灯,她维持着一个姿势躺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台灯亮了,家山坐了起来,边披衣服边说:“走吧。”

弄堂里黑成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们都不说话,只有脚踏车的链条吱吱作响,偶尔碾过枯叶,就发出声声脆响。

到了那条上班必经路上,家山把脚踏车靠边停,打了个手电筒,弯腰沿着马路牙子仔仔细细地找。

虹嫣在他的身后有些盲目地找,走过一段路,又是一段路,寻来寻去,始终一无所获。

天光微微有些亮了,家山背脊的轮廓清晰起来,一段埋在深处的记忆复苏过来,八几年的时候,好像有那么一个台风天,爸妈出去了,她一个人在家里,到门口拿个东西的功夫,家门就被风吹着反锁住,她没办法,只好跑到爸爸厂里去寻家山。

十六七岁的家山穿着身蓝布工作衣骑车带着她穿过几条街去寻开锁师傅,卯足劲跟台风赛跑,留给她的就是这么一个沉默的背影。

秋天凌晨干燥凛冽的风迎面吹过来,掠过耳边,好像带走了什么,她有一瞬恍惚,忘记了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再没几个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她突然说:“不找了。回家吧。”

家山回过头,她又重复了一遍,“不找了。不是有副新手套吗?”

第17章

这年秋天,虹嫣突然看到很多平时不常照面的熟悉面孔,下了班走出校门,就看到住在前弄的钱宝娣夫妻俩守着一辆推车,在学校门口卖粽子和茶叶蛋。

走过石桥,又看到隔壁的隔壁的阿胖拖着一只纸箱,蹲在桥墩边卖磁带。

在北街上,总能看到一个男人衔着支香烟手插裤袋里一脸迷茫地到处闲逛,那是弄堂口戴家的大儿子。

这些人从不同的工厂迎来同一个下岗的结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工厂已经不再是铁饭碗和庇护所。

所以当某天夜里,家山突然跟她说:“我准备辞职去开出租车。”的时候,她没有太吃惊,只是记起滕华良临终之前告诫家山另寻出路的一番苦心,有些心酸。

她想了想说:“那你要不要买本地图,先把路线熟悉起来。”

隔天晚饭桌上,家山把这个想法又说了一遍,党爱珍最不喜欢变数,内心并不赞成,嘴上却道:“我听说,现在想开出租车还要先参加一个什么考试的,比考驾照还要难。你先慢点辞职,等考出来了再说。”

为了考出租车驾驶资格证,家山每个休息日清晨都带上交通地图,坐了公交车出门,沿途一点一点把路线在脑子里记熟,夜里到很晚,还在拿着地图背路线。

月底,他到宝山大八寺专门考出租车资格证的地方去考试,一遍就通过,但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得到另一个消息:出租车太少,想开出租车的人又太多,所以就算考出了资格证,也要排队等号。

空等一个月,接着又是一个月,不论问那个负责人多少遍,得到的都是同一套说辞:还要等,具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清楚。

家山等得有些心灰。这天,他把另一个打算在饭桌上说起:“我想去买辆奥拓车载客。”

这就是俗话说的“黑车”,不需要被出租车公司抽成,赚到的钱都进自己腰包,只要不被抓黑车的兜住,就等于是一本万利。这两年,已有好些人做起了这个新营生。

虹嫣是赞成,党爱珍默默听着,并不发表什么意见,末了只是问了一句:“买车钱哪里来?”

家山说:“我自己有点积蓄,准备再问工友和我哥哥借点,我算过,够买一辆二手奥拓了。”

党爱珍就不说话了。

夜里,哄完嘉宁睡觉,小夫妻两个躺在床上商量着礼拜天去买车的事情,说着说着虹嫣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本存折给他,看着他问:“我们是夫妻,你怎么不问我?”

家山接过来,面孔一红一时说不出什么,关了灯准备睡觉时,他从后面环住她,轻声说:“谢谢老婆。”

礼拜天,家山在二手车交易市场买了一辆红色的二手奥拓,里里外外仔细洗擦过,弄到车身铮亮,再把汽油加足,当天晚上就开始跑黑车。

没有打表器,也没有起步费,车资根据路程远近一口价,在顾客上车之前先谈拢,因为要比正规出租车便宜几乎一半价格,生意很不错,一天几乎没有空车的时候,他也来不及清点收到的钱,索性团成团,一股脑塞进汽车前面的抽屉里,傍晚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再揣在口袋里带回来,一张张摊在吃饭的八仙桌上,由嘉宁负责数,家山教她黑车司机的行话,把十块钱叫一毛,一百块钱才叫一块,数完总是给嘉宁五块钱作小费,小姑娘欢天喜地拿着跑上楼,装进一只兔子储蓄罐里。

虹嫣替他把雀巢咖啡的空瓶里灌满茶水,家山在饭桌上说几句这一天的载客见闻,一边很快速地把晚饭解决,就又马不停蹄地出去载客,做到凌晨两点多钟回来,怕把虹嫣吵醒,放轻了手脚洗漱上床。

虹嫣睡得迷迷糊糊,能感觉到家山掀开被子钻进来,身体条件反射地靠过去一点,贴住他,心里踏实了。

到了早晨,换成她放轻手脚地起来,只为了能让他多睡一会。

家山平日选在广南超市门口停车接活,和他同样每天等在这边接活的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开一辆深绿色奥拓,生了一张讨喜的俊秀面孔,染一头扎眼的黄毛,还效仿港台明星打了半边耳钉。

二人每天照面,逐渐混了脸熟。

有一回家山看到他的后备箱忘记关,就揿喇叭提醒了他,他摇下车窗谢过。

看样子他也做这个行当不久,好几回接了往市区的乘客,对路线有点不确定,就摇下车窗问家山,嘴里客客气气地叫他阿哥。

冬至那天深夜,下着雨夹雪,家山送完一个乘客从市区回来,在高速路上半途抛锚,发动机失灵,前后左右一辆车也看不见,正靠着车门抽烟想对策,就听有人揿喇叭,一束雪亮的车灯光打过来,有个人靠边停下车子走过来,正是那个黄毛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