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翊温声细语,江婉柔被他哄得心花怒放,半嗔道:“你?啊,顾好自己的身子,我就不操心了。”

母子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陆奉把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抬眼?道:“折子看完了?你?倒是悠闲。”

陆奉对淮翊十分严苛,除了他是要继承大统的皇长子,他寄予厚望,更重要的是,他和裴璋太像了!

这里的“相像”不是指容貌,真论起来,淮翊的长相结合了江婉柔和陆奉的长处,他的眉眼?像母亲,点漆如?星辰,薄唇却和陆奉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叫他不至于?太过女气。这样的容貌加上皇家?蕴养出来的矜贵气度,太子殿下为人谦和,温文有礼,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越是这样,陆奉心里越憋闷。那个姓裴的不正是如?此么!

原先?裴璋在朝为官的时候,裴侍郎便以?处事圆滑、进?退有度著称,六年,经过两次官员考评晋升,陆奉公私分明,论功行赏,裴璋不到三十岁便成为大齐最年轻的阁老?。当初陆奉严词拒绝淮翊要裴璋做太傅的请求,但架不住淮翊自己长腿,往裴府跑。

如?今禁龙司的首领是霍费昂,陆奉一手带出来的人,监察百官,朝堂那点儿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陆奉的眼?。陆奉为此对淮翊态度冷淡,因一点小事动辄训斥,叫江婉柔经常夹在父子中间斡旋,直到半年前,裴母亡故,裴阁老?上疏自请远离朝堂,去突厥都护府,护佑边境百姓安宁。

裴阁老?傍晚上的折子,陆奉连夜朱批,连一晚上都没有隔,次日?早朝加封裴璋为大都护,命其即刻启程。当时掀起好一阵波澜。

不管私下如?何,陆奉和裴璋表明面上君臣相得,是明君贤臣的典范,以?裴璋谨慎的性子,更不会叫什么流言传出来,有碍江婉柔的名?声。众人心里疑惑:裴阁老?丧妻后并未再娶,无儿无女,如?今连相依为命的寡母都去了,圣上不在此时多加安抚,反而?急不可待地发配边关,是裴阁老?做了什么事,叫圣上容不下他?

还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诸臣心里各种猜测,但没有人敢问裴璋,更没有人敢问皇帝,裴璋的名?声太好,以?至于?大家?心中更倾向于?第二种,更觉得皇帝心思深沉,喜怒不定,叫陆奉平白背了好一口黑锅。

……

陆奉根本?不在乎,裴璋的离去让他龙颜大悦。那阵子把江婉柔折腾地够呛,皇后娘娘叫戏班子排的新戏都没空去看。结果好景不长,裴璋走了,陆奉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寄予厚望的皇太子,行事间竟有几?分裴璋的影子!

比如?现在,齐淮翊把江婉柔哄得心花怒放,这点小把戏却瞒不过陆奉。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皇后娘娘爱侍弄花草,那盆西府海棠明显是淮翊早就准备好,预备献给江婉柔的,却偏偏扯出一个“不会养”的理由,这小子,贯会讨巧。

陆奉不爱拐弯儿抹角,他信奉一力降十会,结果自己的儿子却跟着裴璋养成了左右逢源的性子,倒也不是不好,从朝野皆传皇太子的美名?来看,淮翊甚得民心,但就是叫陆奉憋闷。

偏偏人家?裴阁老?现在远离朝局,叫陆奉满肚子邪火没地撒,只能对眼?前的淮翊横挑鼻子竖挑眼?。

好在淮翊长大了,陆奉登基六年,当了六年皇帝,他也做了整整六年皇太子。对上陆奉阴沉的脸色,他微敛笑意?,恭谨道:“回父皇,今日的折子儿臣已做过批注,请父皇审阅。”

陆奉和先?帝不同,先?帝不肯立太子,把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结果叫皇子们自相残杀。陆奉早早立下太子,且十分慷慨,淮翊还不满弱冠,已经有代天子朱批的权力。

当然,目前交给他的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事毕还要呈上来给陆奉过目。但陆奉很少驳回,太子能干,处事有章法,能帮他分忧,他何乐而?不为?

余下来的大好时光,他更愿意?陪着皇后。随着年岁增长,陆奉反而?比年轻时更爱待在内帷。

年轻时在禁龙司,他的腿重伤难愈,浑身上下充满戾气,以?折磨人为乐,听犯人的惨叫声叫他愉悦,心里又有对恭王的恨意支撑,一个月回不了几?回后宅。

陆指挥使暴虐归暴虐,但谁也不能说他不勤勉。

后来大仇得报,陆奉成了齐王,和诸位兄弟明争暗斗,后又出征突厥,争夺皇位,稳固朝政,登基后又大修《齐律》……他太忙了,只有一两分心思放在江婉柔身上。

如?今朝纲稳固,当年与突厥一战威震四方?,外邦对大齐客气礼遇,他主持修订的《齐律》令天下大治,内无隐忧,外无外患,连叫他如?鲠在喉的裴璋都走了,他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往下俯瞰,竟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报仇、他的抱负、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什么都有了,却觉得没甚么意?思。

在某个寻常的一天,他在早朝时,听着下面翻来覆去车轱辘的话,陆奉罕见地怔了神,蓦然想起江婉柔。

她好像一直都会给自己找乐子,近日?她拉着他看她新养的鱼苗,有几?个肚子圆鼓鼓,她竟叫宫女们算好时辰,她要给鱼接生。

陆奉百思不得其解,见过给猫儿狗儿接生的,给鱼接生,闻所未闻!江婉柔斜睨他一眼?,“你?不懂。这小鱼下崽儿,一下下一窝,可好玩儿了。”

陆奉嗤笑,蓦然搂住她柔软丰满的腰肢,在她耳边轻语:“馋了?今晚穿上……水红的舞衣,带金铃铛那件,叫你?也生一窝崽儿。”

这么多年,陆奉不爱用羊肠衣,两人试过各种法子,才一直没有传来好消息。多亏皇帝威重和太子争气,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对皇后独宠、后宫子嗣单薄上疏进?言。

江婉柔结结实实在他腰间拧了一把,事后暂且不提,早朝后,陆奉急不可待去凤仪宫,恰好赶上她养的鱼“生产”,江婉柔兴奋地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说这是哪个品种,陆奉一句没听到心里,他是只看着她,有她在侧,连一草一木都变得有趣起来。

先?皇曾说过,皇帝生杀予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却不以?为然。

……

自那后,陆奉来凤仪宫来得更勤了,皇后娘娘的点子层出不穷,她在春夏秋冬打?理寝殿,隔几?个月宫里的面貌便焕然一新;她喜欢搜集各式菜谱,御膳房一出新菜色,他便知是皇后娘娘的手笔。她还是不大爱看书,喜欢各式各样的戏曲和话本?儿,兴致来了,亲自执笔写?上一段儿,扬言要排出戏,但她没什么耐性,经常虎头蛇尾,写?着写?着就没了。

先?前她爱找太妃们打?叶子牌,自从陆奉常常待在凤仪宫,太妃们不敢来打?扰,江婉柔没辙,又不能把皇帝赶走,便拉着陆奉玩骰子赌棋。陆奉现在不像年轻时一板一眼?,对她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她输惨了,还会故意?让她两把,又在她兴头上时杀得她片甲不留……总之,尽管朝政千篇一律、了无生趣,但在皇后娘娘身边,陆奉感受到了鲜活的生动,白天他陪她闹,晚上被翻红浪,他对目前的日?子很满意?,神仙一般,悠然自得。

要是没有不长眼?的人来打?扰,就更好了。

第 121 章 帝后日常(二)

齐淮翊躬身敛目, 等陆奉示下,陆奉倒是没在这是事上为难他,淡道:“交由内阁审议。”

言外之意, 不要拿这些琐事烦他。

陆奉是个乾纲独断的君王, 前些年内阁简直成了个摆设, 直到陆奉觉得?索然无味,不如和自?己的皇后一起看鱼有趣, 他才?开始重新启用内阁。当然,军国大政还在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些琐事逐渐放权, 交给?内阁和太子,权当对太子的历练。

尽管早知道结果, 齐淮翊还是恭恭敬敬颔首, 道:“儿臣遵命。”

陆奉脸上的不耐烦快溢出?来了,淮翊可不像明珠一样愣头青,他看了一眼双眼迷茫小妹, 温声道:“明珠的课业大有进益, 不过她年纪尚小, 仍有几处不通,今日凑巧, 不如叫明珠跟儿臣回去,儿臣为她答疑解惑。”

作为长子,淮翊自?小便担负起教养弟妹的责任, 淮翎和明珠是对双胞胎, 但两?人的脾气大相径庭,明珠果敢坚毅,胆大包天, 自?幼爱闯祸,淮翎性子冷淡,沉默寡言,活脱脱第二个陆奉,兄妹俩并不亲密,多亏淮翊这个脾气好的长兄从中调停,兄妹俩的课业也是太子殿下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认真批阅。

淮翎和明珠不合,但对淮翊这个长兄心服口服,淮翊确实?尽心,他身子不好,但淮翎偏爱骑马射箭,他在寒冬腊月,撑着单薄的身子陪淮翎骑射;明珠不爱读书?,爱舞刀弄棍,他亲手给?她磨了一把未开刃的宝刀,明珠喜欢得?不得?了。最重要的是在弟妹闯祸时,比如现在,明珠的贴身宫女前往东宫求救,淮翊立刻放下折子过来,免得?叫傻不愣登的妹妹被父皇迁怒。

明珠还不知道太子哥哥为她操碎了心,连精心养护、准备在母后生辰进献的西府海棠都提前搬了出?来,她茫然地?看看兄长,又瞅瞅母后,最后把目光放在脸色不大好的父皇身上。

她道:“父皇,方才?儿臣说的事……”

她还惦记着演武场。

淮翊唇角的笑容微微僵硬,内心深深叹了一口气。傻妹妹,父皇虽不反对她习武,但也得?看看时机,母后在此,父皇怎会驳了母后的面子?

帝王的心思?喜怒不定,这回,连淮翊都猜错了。

陆奉撩起眼皮,道:“习武之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