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有常的尸身并不难找,钟杳将他拖出来,她力气不足,谢悯伸出手帮了她一把。钟杳将插在焦有常身上的刀剑一一拔出,蹲下来看着他熟悉的脸,叹了口气:“说实话,他对我不算坏。哪怕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没有强迫过我,硬是等到我点头。可我怎么能不恨呢,折了羽翼,断了骨头,那样的痛苦远胜于死亡。”
谢悯没有接话,静静地听着,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他呀,怕是到死也还想着回来救我。却不想是我亲手做局诱他踏入死地。”钟杳伸手合上了焦有常死不瞑目的眼,“你我两不相欠了,来生最好也不必再见。”
“娘子……”一个农妇走过来,欲言又止,唤了钟杳一声。谢悯认得她,她是钟杳的人。
钟杳站起来,看向她:“何事?”
妇人目露悲伤,不说话,望了望一个方向。钟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跟着她往那边行去。
沿路打扫战场的人们都给她让开了路,于是她便看见了静悄悄地躺在地上的小儿郎。
她稳稳地走到阿毅身边蹲下来,安静地看。她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阿毅了,比起阿初,她对阿毅实是算不上用心。她嫁给焦有常的第二年阿毅就出生了,那个时候她也还很年轻,那些怨恨那些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毅。随着年岁增长,焦有常打算亲自教养阿毅,她便顺理成章地把阿毅丢给了焦有常。十岁的时候,焦有常带着他去劫道,让他沾了血。阿毅回来的时候兴奋地把战利品捧到母亲面前,钟杳却变了脸色。她与焦有常大吵了一架,焦有常却平常地道寨中儿郎都是这般长大的,叫她别管,阿毅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她便死心了,阿毅注定是要长成另一个焦有常的。那之后她只管看住阿初,再不管阿毅的事。
上一次见到阿毅的时候,他说自己长高了,但钟杳没有细看。现下,她总算有时间有闲暇细细来看了。她总当他还是小小一团的模样,而实际上,他已隐隐约约有了一些大人的轮廓,五官更像焦有常,也有些地方像她。
钟杳伸手抹掉了他脸上沾染的污渍,他安静平和地闭着眼躺在那里,长箭刺穿了他的心脏。钟杳握住那支箭,用力地拔了出来,丢到一边。她无从知道焦有常为什么带着他还未成人的儿子来打这场仗,也不知道直面刀锋箭雨的时候他有没有感到惧怕和后悔。她只是久久地守在她的儿郎身边,认真地看着他,记住他的样貌。久到日头西斜天色暗沉,再也看不清楚,她俯下身将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最后一次抱住他,与他告别。
“对不起。”
钟杳把焦有常和阿毅葬在了山里,小小的两座坟茔,没有名字。
她撒下了最后一抔土,坐在路边的大石上休憩。谢悯一直陪着她,从头到尾,也不说话,只在一边看着,她想钟杳应该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
钟杳忽地笑了一声,开口道:“高大人问起阿毅的时候,我说交给命运抉择,看阿毅会不会选择我。哈,命运到底是眷顾了我一回,它替我做出了选择。
“我啊,从没有保护过他,从没有试着拯救过他,也从来没有教导过他。这算得上不教而诛吗?”
她没有想要谁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看到他之前我都在想,我要怎么对待阿毅呢?他是我的儿子,却也是焦有常的儿子,是瓦寨的少寨主,是沾过血的山匪。我会护住他,可他会怎么看待我?我又该怎么对他?幸好,不必我选了。我竟松了口气。我这样也算是个母亲吗?”
她看着坟茔出神,而后听见了谢悯唤她的声音。
“阿杳,”谢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本就不必选,你先是自己,而后才是母亲、女儿、朋友又或者其他。”
“你不觉得我自私可怖吗?”钟杳把自己的手放在谢悯的手背之上。谢悯的手很暖。她翻掌将钟杳冰冷的手指握在了手心里。
“人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多数时候顾好自己便已很是艰难了,哪有余力再去管旁人呢。如果这就是自私,那便做个自私的人吧,至少这支持着你等到了你我的重逢。”谢悯轻轻地拥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钟杳搂住她的腰,将脸颊埋进她的腰腹间,手渐渐收紧,箍着她不放。谢悯站在她的身前,温暖的手掌轻抚她的发,陪着她,守着她,替她藏起脆弱易碎却又沉重无声的哭泣。
**急啊,急死我了,怎么还没写到反攻!
0086 82进退(小方反攻!)
焦有常已死,但祁成海没有,他做了俘虏,毫无犹豫地就将祁家的勾当吐了个一干二净,这下楚州的格局就清朗了。楚州三族结成一体,以祁氏为首,拥兵数万,试图占据地利据守楚州自立为王,楚州官场不论是否与他们同路都是悔之晚矣。但高云衢她们占了瓦寨便如一枚楔子插入楚州,令他们关不上这道门。打完焦有常的山匪,魏立澄的军队略做休整,便趁着楚州三族还未有反应,直击各处要塞。山匪本就是欺软怕硬之辈,又被高云衢一番挑拨,争抢着要为官军引路好戴罪立功留条活路。官军便扮做被打跑的游兵散勇混进各处关隘,几日之内便叫各处易帜。
祁成鸣得了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置信,前两日他还坐拥数万大军,将楚州守得密不透风,他几乎就要黄袍加身立时成王,这才几日,他竟成了那瓮中的鳖、门内的狗。但也由不得他多想,只能收拢了残兵且战且退,回了楚州城闭门不出。
城内已是乱做一团,楚州多兵户,青壮多在各处军中,但年岁大了退伍返家的老兵仍是不少,忽地叫豪族裹挟着做了乱民,他们又如何肯呢?城外是朝廷大军压境,城内又是冲突频频,无数消息报到他这里,祁成鸣脑中简直要炸开,他怒吼道:“阿凛呢?她不是管着城中的事吗?为何乱成这个样子!阿凝又去哪里了!去把她们找过来做事!”
身边的随侍找了一圈,没找见人…硬着头皮回来回话:“四娘子六娘子不在家中,怕不是还在外头奔走……”
“奔个屁!分不清轻重缓急吗!去找!再去叫阿冲来!……夫人!夫人!……”
同一时刻,祁道凛与祁道凝已经出了城,换了身不起眼的打扮,在城外一处隐蔽的山头看着朝廷官军围城。
“这一幕我梦到过不止一次。”祁道凛叹气。
“梦到赢了还是输了?”祁道凝问。
“不知道,每一次都只梦到我焦急万分,还不到分出胜负便醒了。”祁道凛伸出手感受风里带来的湿润,“但每一次,我都在城里。”
“风雨将起了。”祁道凝嗅了嗅风里的泥土气味,“已然腐朽的船,便该舍弃了它,叫它彻底地沉下去。瞧这火光,多好,一把火烧尽了,落下的余灰反而还能有点用处。”
祁家败得这么快,与她们两个不无关系,祁道凝压住了情报往来,叫他们失了耳目,而祁道凛则在城中搅动风雨,引着老兵生乱,令他们不得不分出精力和兵力压制。她们两个联手埋葬了这压抑她们十余年的腐朽之气。
祁道凛叹道:“你我都在这旧船上凿了孔洞,也不知先祖有知,会是什么感想。”
“先祖建了这城,是想要楚州安定,为生民开太平,而非裂土封王。若是真的泉下有知,怪罪你我,那这先祖也不必要了。”祁道凝从来便是离经叛道之人,说这话全无任何不适。
祁道凛沉默了片刻,忽地接道:“你说的对,祖宗香火又算什么呢?断个干净也好。”
祁道凝一愣,这是她知礼守矩的阿姐说出的话吗。
祁道凛笑了:“走罢,我们上哪儿去?你该是有安排的吧?”
“出海去!天地广阔,任我畅行!走!”
她们翻身上马,向另一个方向行去,将那名为家族实为囚牢的故园抛在了身后,没有回望一眼。自十八岁之后便断了的前路,驱散了重重迷雾,邀她们大步前行。
永兴十六年六月,楚州豪族谋反。高云衢决策果断,命令魏立澄部先是攻下楚州各处关隘,扼住楚州咽喉,豪族缩回楚州城据守。
永兴十六年七月初七,曲州援兵抵达,与魏立澄部合流,正式发起进攻,两日拿下楚州城。豪族兵败如山倒,尽数被擒。
楚州初定,事务无数,原先的楚州高官多少与楚州豪族有涉,皆是戴罪。整个楚州的事务都落到了高云衢与方鉴头上,哪怕有周诲、谢悯、钟杳帮手,亦是忙了个昏天黑地。
七月中旬,新的钦差胡大有到达楚州,主导豪族谋反一案,同时带来新的任命,高云衢转任楚州太守,方鉴转任楚州通判,掌楚州民政。与她们同来的文武官员皆暂留了楚州,再加上胡大有带来的属官,总算是把楚州的班底架了起来。
高云衢连轴转了十余日,撑到胡大有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与胡大有年轻时都是铁杆的帝党,联手掀翻过彼时的朝中巨蠹,是可信之人。这口气一松,她登时便倒了下去,急得众人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高云衢这一觉睡了很久,她本就被关了月余,出来之后殚精竭虑筹谋划策,进了城更是忙得废寝忘食,身体早就透支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沉,桌上点了一盏昏黄的灯,不算亮,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暖色。这一觉睡得很好,高云衢长叹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恢复了许多。她试着翻身坐起,却发现方鉴趴在她的床边睡着,压住了她的衣袖,于是她便不动了,又躺了回去,但方鉴已经被惊醒了。
她欣喜万分:“大人!你醒了!”
“嗯……”高云衢便顺着她搀扶的力坐起来,问道,“我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