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杳从未想过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看到谢悯,童稚时的嬉笑之声犹在耳边,再聚首彼此都已不再年少,猝不及防地让她心生惧意。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走,几步便转过屋舍消失不见,她需要一些时间去想如何面对过去的自己。
方鉴还未反应过来,谢悯便如风一般从她身边消失了,她看向高云衢,有些无措。高云衢轻笑出声,蹲下身抱起懵懵懂懂的阿初,示意方鉴跟着进屋:“看来是故友重逢,好在还有些时间。进来坐一会儿吧。”
“阿杳!是你吗?”谢悯到底是武人,发力狂奔,几下便追上了钟杳。钟杳不答话,谢悯想也没想,飞身跃出,将钟杳扑倒在地。
钟杳痛呼一声被她压在身下,结结实实地摔在泥地里,痛得龇牙咧嘴,张口骂道:“谢阿悯!从我身上滚起来!”
“不要!松开手你就跑了!”谢悯埋在她颈间,不仅没有放开,反而抱紧了她,“都怪我没有抓牢你……”
她的声音哽咽,温热的水滴落进钟杳的颈窝。钟杳跟着红了眼眶,她伸手回抱了谢悯,摸了摸她的后颈:“你都三十三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爱哭呢?”
“也只有你能让我哭。”谢悯瓮声应道,“战场上断了腿我也没哭过。”
“对不起。”钟杳躺在地上,看着开阔的天空,与久违的旧友说话。曾几何时她也想象过与父母友人的重逢,但随着时日越来越久,她便不再想了,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她,他们还是他们吗?钟杳不敢想也不愿想,可谢悯身体力行地告诉她,我从未有一日忘记你,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你,并且抓住你。
谢悯从她怀里抬头,撑起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赤红的眼眸里带着些许怒气:“说什么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该谢你,感谢你还活着,感谢你没有放弃。还能再见到你,真好啊,真好啊……”
这一次的泪滴落在了钟杳的脸颊上,混着她自己的泪一起滚落下去,钟杳拥住了谢悯,十三年踽踽独行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家的路。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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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5 81选择
谢悯和钟杳回来的时候,魏立澄与程昭阳都已到了。高云衢是在场众人之中官阶最高的一个,哪怕着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褐衣也掩不住通身的气度,轻而易举地接过了指挥权。
她抱着阿初坐在桌边,桌上铺开了一张地图,边看边听诸人汇报。她被囚之后发生的事方才方鉴已经与她说过了。魏立澄的到来则意味着瓦寨已在掌控之中。
“后边的矿山控制住了吗?”高云衢问向魏立澄,她怀里的阿初抬起澄澈的黑眸与她一起看向魏立澄,甚是可爱。
魏立澄却恍如面对着主将一般,挺直了腰背一板一眼地回答:“是,皆已拿下!”
高云衢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知晓:“楚州叛乱已成定局,我等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尽快剪除叛逆,平定楚州。你们可有对策?”
魏立澄迟疑道:“不等京中命令吗?”她是武人,擅离职守算是大忌,有所担忧亦是常理。
“陛下调你到曲楚交界之地防的便是楚州生乱。我离京之时陛下就曾与我言,新政牵一发动全身,若是生乱可就近调兵镇压。这是兵符。”高云衢从怀中取出兵符放在桌上。魏立澄拿起来仔细看了,又恭敬地放回去,这下高云衢确实是她的上官了。
高云衢见众人都没有意见,又示意钟杳:“说说你的计划吧。”
钟杳上前一步,郑重地执了士人礼:“学生钟杳,见过各位大人。”众人方才听了高云衢讲了她的身份,心生敬意,纷纷还礼。她便接着道:“瓦寨易守难攻,能这般顺利的源头还是寨中空虚。我的想法是假借山寨被攻、老幼被俘,引丁壮回援,而后瓮中捉鳖。”她伸出手,五指收拢,紧攥成拳,目露精光。
“他们离寨应是楚州豪族有召,会这般轻易回来吗?”程昭阳问道。
“会的,背后的铁矿是楚州最大的一处矿脉,打造的武器铠甲是楚州的武备库,不仅供给各山寨的私兵,还卖给南蛮,他们哪会轻易放手?”
“该死,怪不得南蛮子这两年越发猖狂,原来是有这等蛀虫!”魏立澄气急。
方鉴思忖片刻,问道:“那该如何叫他们取信呢?”
钟杳讥讽地勾了勾嘴角:“我好歹做了这么多年寨主夫人,我的人,焦有常是会信的。”
不出钟杳所料,焦有常得了报信,急得满头是汗,忙向祁成海问计。祁成海也是面色发白,他不过是祁家旁支,因着有些能耐,私底下抱上祁道凝的大腿,得了瓦寨的肥差,现下瓦寨有失,他难辞其咎。但这般要紧的消息他们也不敢隐瞒,颤颤巍巍地报到了祁成鸣处。
“何时的事?”祁成鸣气了个仰倒,祁道冲赶忙扶住了自己的父亲。
“就是今日晨间,寨中人趁乱跑出来与我报的信。”焦有常躬着身子拘谨 ? 答话。
祁道凝在一边挑了挑眉:“可信吗?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焦有常已是一身冷汗,又是拱手伏低道:“报信的是我妻身边之人,可信。”
祁道冲瞪了焦有常一眼,主动请命:“父亲,瓦寨不能丢,我去打回来!”
“不成。”祁成鸣拒绝得果断,“你我出现在官军面前,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了。你分一支人马,叫有常和成海去打。拿不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是!”
祁道凝出了主帐,身边的近侍随即跟上,两人走入僻静之处,近侍轻声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官军并未伤筋动骨?知道了。还是如之前一般压下来,不必报……无妨,他们一心想着关门打狗……夜郎自大……”祁道凝太懂她的父兄在想什么,情报的线在她手上,她适时地推波助澜、避重就轻,便能叫他们的野心膨胀到遮住双眼,“官军打进瓦寨,应是已与高履霜合流了,此时放人求援,怕不是围点打援之计。让他们去吧。你即刻回城,把消息传给阿姐,她知道该做什么。”
祁成海与焦有常匆忙点齐人马,行在路上才有时间细想,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官军引他们入局的可能,但来报之人说从夜里到白日一场血战因着寨中无援才叫官军得手,此时官军应是极为疲惫,他们又知晓薄弱之处,杀回去也应是有极大的胜算的。两人商量着慢慢地心也定了下来,快马加鞭往家中赶,越是近到山寨打斗的痕迹就越多,他们的家人皆在寨中,丁壮之间焦急的氛围越发明显。待到寨门附近,看到寨中人的尸首零零散散地被丢弃在路边时,这怒火达到了巅峰。而寨内门楼上稀稀落落的官兵瞧着是狼狈万分,更令匪兵轻视。
一场大战避无可避,匪兵这边是怒气上头,虽是悍勇无比,但也再难听号令,焦有常便顺势命令他们冲锋,抢回家园。却不想在冲到近前时,魏立澄一声号令,隐藏在门楼里的兵卒执锐披坚而出,焦有常暗道不好,但已无后退余地,硬着头皮冲了上去。两军相撞,烟尘弥漫,白刃相接,血腥四起,怒吼与哀嚎交织,战场从不因某一方强壮与否或是正义与否而改变残酷的本质。
高云衢与方鉴站在安全的高处,居高临下看着下头的血腥厮杀。程昭阳和谢悯负责保护她们,并未下场,她们是武人,这样的场面见了太多,并无多少感触,寨中官兵有六千余,而匪兵却只有三四千,加之己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据有地利,这一仗在她们看来并无太多悬念。
但高云衢和方鉴不是,她们是第一次直面战争。血腥气随着风飘过来,令方鉴想起初入京兆府大狱的时候。她不由地看向高云衢。高云衢站在她的身前,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下方的血战,旁人看不出来,赞叹她心智之坚,曾与她亲密无间的方鉴却能看到她那淡然自若底下紧绷的身躯。
方鉴近前一步,轻声问道:“大人不回去等吗?”
高云衢叹道:“古语云: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但身居高位不能只往高处往远处看,也得低下头看看小民。需知我们做的每个决定,都决定了无数小民的命运。
“阿鉴,要记得,翻云覆雨简单,可那后头是有重量的。沉溺权术,玩弄的最终都是自己。”
悬在方鉴头顶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下,但却仅如清风拂面,吹散了躁动与不安,一如高云衢当年教她读书识人的时候一样,柔和平淡,却不容质疑。方鉴早便后悔了,那一场梦用高云衢一条命的重量让她幡然醒悟。
她看着高云衢的侧脸,认真地道:“大人,我知错了。”
“好。”高云衢应了一声,就此揭过,“好好看着。往后行事多想一想。”
“是。”
这场仗打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方才尘埃落定,官兵这边有些伤亡,但都在意料之中,匪兵歼灭过半,余下的不是被打散了,便是做了俘虏,算得上是大胜。
兵卒们在打扫战场,钟杳行在其中,挨个看过去,看见相熟的便替他们闭上眼,谢悯跟在她身边陪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