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鉴就站在高云衢半步之后,她低着头,只能看见高云衢的袍角,但高云衢掷地有声的话如排山倒海一般击在她的心上。她知道,她赌对了。
卫杞没有马上同意高云衢的奏请,只是轻轻地揭过了,转而令三法司尽快查明卓观颐一案实情,并令御史台收集各地类似案例,而后便叫散朝了。
大臣们先后退出大殿,三三两两地往城外走,方鉴走在最后,她走出大殿,远远地看见高云衢一个人走在回返的路上,背影挺拔,步伐坚定。
刑部和大理寺各派了一个主事来负责卓观颐的案子,御史台这边自然是派了方鉴。三人汇合之后互相见了礼,便开始忙碌,先是去问询了卓观颐和她妹妹卓观攸的口供,而后便要启程前往卓家所在的沁州拙县。他们还没查清事实,京城的舆论已是四起,那一日的登闻鼓全京城都听到了,京中百姓最是爱瞧热闹,不过一日便知了前因后果,有人支持叶泽也有人支持卓观颐,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京城各大勾栏瓦肆茶馆酒楼这两日最热闹的话题就是这个案子,很快朝中大臣的争议和高云衢重修律法的主张也传播了起来。在朝中还没有反应的时候,百姓已然开始了新一波的讨论。
方鉴没有精力关注这些,她与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僚已在准备出行。出发前一日,方鉴去向高云衢辞行,这是她在登闻鼓响后第一次来见高云衢。
“老师。”
“来了?”高云衢正在写字,方鉴便如以往一样,候在一边等她写完。
【法者治之端,君子法之原】*
“老师的字还是这般大气沉稳。”高云衢搁了笔,方鉴细细看了,夸赞道。
高云衢笑笑,没有接话,而是问道:“你要去沁州了?”
“是,明日启程。”
“好,好好照顾自己。”高云衢往纸上落了款盖了印,话语里的温柔一如既往。
方鉴心下惴惴,忍不住问道:“老师不问我吗?”
“问什么?”高云衢抬头看向她,“问为何不来报与我知?问为何自作主张擅自行事?”
“老师……知道?”方鉴心中诧异,小心翼翼地看向高云衢。
“我应该知道什么?你是说奏疏引向修法还是你暗中令崔苗帮你在民间推波助澜?”
“您都知道?”方鉴有些紧张。
“我知道你。”高云衢看着她小心的样子,叹了口气:“民间风声起得这么快,不止一方在推动,陛下自是一方,而崔苗的母亲掌着京中最热闹的半条街,通过她来推动,自然起得快。陛下应该也能知道,但她不在意,你做了她想做的事,她还会因此高看你一眼。”
“那老师,我做的对吗?”方鉴有些失落,还是继续问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你很聪明,也很谨慎,”高云衢勾了一下嘴角,又放下,板着脸道,“若你不是此案的监察御史,我应该是要夸赞你的。”
高云衢强调了一遍:“若你不是此案的御史。”
“为何呢?卓观颐一案她是苦主,我知道无路可走的困苦,所以想帮她。而陛下想要一个案子来重掀议论,我便把这个案子送到她手上。甚至您也认可修法一事。我错在哪里呢?”方鉴抬起头,眼眸里是满满的光亮,坚定地看着高云衢。
“阿鉴,这些都是没错的。”高云衢看着她笑了起来,“审时度势,借力打力,你学得很好。”
“但,阿鉴,你告诉我当值监察御史遇到登闻鼓案件时,应负的职责是什么?”
“理清原委,静观默察,监督全程,确保每一环节皆是清朗无垢……”方鉴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去看高云衢,她明白了。她考虑了所有的事,抓住了所有的机会,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作为监察御史的职责立场,她做了对的事但她失职了。
“我与你说过,御史是明镜,要将所有污浊都照出来,而镜子是不能有自身的偏向的,因为你代表着法。”高云衢点了点她刚才写下的那幅字。
“可是老师,如卓观颐一般的人活在律法的夹缝里,苦苦挣扎,难道这世道就对吗?我想让她们活出个人样来,难道不对吗?”
高云衢看着方鉴眼里的火光,没有人比她更喜欢这光芒,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年轻的孩子总要经受过风雨才能明白年长者的用心:“这是没错的,阿鉴,你能不忘初心,这很好。我只是希望你能记着,正义的践行不应以践踏秩序为代价。”
“所以陛下和老师要修法?”
“是,律法才是治国的基石。”在方鉴看不见的地方,高云衢的眼中也有着灼灼火光。
高云衢停顿了片刻,拍了拍方鉴低垂的头颅,笑道:“无妨的,抬起头,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只是作为长辈给你一些提醒。”
“谢老师,我知道了。”
“明日启程吗?沁州不远,路上也需注意些,夜里莫要贪凉……”
*这里的三法司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大概理解就是最高法、最高检和纪检委。
*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出自《荀子·君道篇》。意思是法制是治理国家的开始,君子是推行法制的本原。
** ? 高云衢讲的是程序正义,她的政治主张就是外儒内法,偏重法,认为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官吏尽心、黎民本分,天下就能大治;但方鉴的思想是比较传统的为民做主,只要结果是对的,过程用些手段玩些权谋都是可以的。方鉴走的是权臣的路子。她们的政治主张是有分歧的,但又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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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鉴没敢告诉高云衢,在这件案子里她做的事远不止高云衢知道的那些。
四月里她从西林返京,路过沁州城,瞧着天色不早,便打算在城里住一夜。沁州城街市繁华,她牵着马走在街上,边走边看,走着走着有谁撞进了她的怀里。她低头一看是个小孩,那孩子瘦瘦小小,吓得跪倒在她脚下抱住了她的腿。
“哎,怎么了?”方鉴愣住了。
“大人,大人,有人在追我,求你饶过我。”小女郎急得含了满眼的泪,一边求她一边回头去看身后,如同惊弓之鸟。
“无妨,来。”方鉴伸出手将她拉起来,小女郎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才长到方鉴胸口,方鉴抱住她,背对主街,面向商铺,抖开广袖搂住了她,装作带着小情儿逛街的样子,挡住了她的脸。
有几个大汉从身后呼喊着跑过去,方鉴听见怀中女郎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方鉴见那几人跑远了,方才放开女郎:“冒犯了。”
“谢大人救命之恩。”女郎几近落泪,忙不迭地道谢。
好人做到底,方鉴便领着她寻了一处客栈投宿,到了无人处方才向她询问缘由。
“你叫什么名?现下能与我说说那些人为何追你吗?”
“我叫卓观颐,那些是我父亲的人……”
方鉴认真听她说了前因后果,又叫了一桌饭菜令她果腹。过去一年高云衢在教方鉴研读律法,因此她一听便知,这样的案子地方州府都是不愿意去碰的,皆是拉扯不清的纠纷,加之没有家族护佑,一介小儿的话甚至没有人认真会听。
“大人,您应是大人物,您能告诉我吗?为何我的母亲素有善行,却早早亡故,而我的父亲德行有亏,却能将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不是说善恶有报吗?为何我与我的妹妹要受这样的苦难呢?”女郎向方鉴发出了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