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那位妆容精致的阿姨从拎包里取出一张纸,三折展开,是一份冗长繁琐的清单。在与颂然的沟通过程中,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提笔往纸上打个勾。颂然不清楚这份清单的具体内容,可他猜得到,勾越多,他被领养的概率就越大,因为每次打勾的时候,阿姨审视的目光中就会透出一抹柔和,再满意地点一下头。

尽管标准严苛,颂然的表现却无可挑剔。

事实上,福利院的每一个孩子多多少少都耳闻目染地受过规训,知道怎样才能讨养父母欢心。前来领养的夫妻并非全然不知,但人都有弱点,看到了美好积极的表象,就不会太计较潜在的虚伪。

而颂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长处:他能消去生硬的表演痕迹。

别的孩子用嘴唇和牙齿笑,颂然用一双眼睛笑,弯弯地眯起来,暖洋洋的,像清晨的阳光,像橙色的水果糖,让人看着就尝到一丝甜味。

别的孩子笑着笑着,时常会流露出一抹担忧的神色,那是怕自己表现欠佳而产生的不安,但颂然不会。他把负面情绪埋葬在心底深处,连自己都能骗过,澄澈的笑容发自肺腑,让人找不出笑容下掩藏的阴郁。

在这场博弈中,孤儿学会了虚伪,而家长学会了提防孤儿的虚伪,只有颂然能让最挑剔的家长也挑不出一点错处,以为所见即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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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会面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傍晚五点,夕阳西下,挑剔的阿姨终于在她的清单上打满了勾。

她第一次坐到颂然身旁,第一次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对福利院老师说:“现在这个社会啊,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这样优秀的孩子,聪明,听话,反应得体,嘴巴也甜,带出去不要太有面子。你让我自己生、自己养,我也未必教得出一个更好的,怎么还有人舍得不要呢?老师啊,我是看准他了,一百个喜欢,肯定会带回去好好养的。”

除了答应领养,那对夫妻还答应捐赠福利院一大笔钱,以示由衷的感谢,于是福利院老师忙不迭地陪着他们去办理手续,把颂然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颂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快要有家了,快要有人疼爱他了,激动不已,压抑了数年之久的痛苦和委屈纷涌而出。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盒闲置的彩铅,开始在纸上涂涂画画。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最后一幅画,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他想画一朵饱满的向日葵,却画成了悬在屋顶结网的八脚蜘蛛;想画一片碧绿的小草丘,却画成了紧闭的铁栅栏;想画一群开心玩耍的孩子,却画成了对门残疾女孩整天抱着的、同样断了腿的布娃娃……

一个贪婪的念头在颂然心中大肆滋长。

他想冒一次险,想揭开自己虚假的面具,只揭去边角,露出一点点无足轻重的小缺陷那位阿姨说喜欢他,肯抚摸他的头发,温声与他说话,一定也愿意接受阳光下一小片灰霾的阴云吧。

那时候,颂然把浅薄的喜欢当成了真的,也把礼节性的亲近当成了真的。

画着画着,他随手翻过画纸,不经意瞥了一眼背面。就在目光触碰到纸面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僵硬了。

这是一张从旧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印着某个月的月历。

一共三十一天。

颂然望着那五排连续不断的数字,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他握紧彩铅,笔尖移到最末的31后面,紧贴着它,匆匆写下了一个32。

然后是33、34、35、36、37……笔尖飞快跃动着,再也停不下来。

小小的孩子着了魔、发了疯,拼命往纸上写着连续不断的数字,一行又一行,一列又一列……107、108、109……1210、1211、1212……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像千万只倾巢而出的蚂蚁,迅速爬遍纸页,挤满了每一处边角。

直到纸上再也找不到一处空隙,颂然才从魔怔中清醒过来。他抬起头,见那位阿姨正站在门口,拽着门把手,惊恐地盯着他。

她疾步冲过来,夺走颂然的画纸看了看,然后反身一巴掌甩进了福利院老师怀里:“你给我解释解释,这算什么玩意儿,啊?他一个小孩子,成天尽干这种诡异的事?”

福利院老师看到纸上满满当当的数字,立刻知道不妙,赔笑着说:“宋女士,其实也没多大毛病。颂然这孩子吧,别的都好,就是小时候有点心理创伤……”

“什么心理创伤,我看明明是有病!”

宋阿姨伸手指向颂然,尖利的嗓音像一把匕首,扎进了他的心脏:“这你让我怎么带回去养?他要是半夜爬起来写数字,我命都要吓没了!你看看他的画,再看看刚才的乖巧样,这能是一个孩子?他没有精神分裂?烂苹果充好苹果卖,也亏你们做得出来!”

颂然“腾”地跳了起来,抄起铅笔,狠狠摔向了她。

“我就是有病,就是精神分裂,就是烂苹果,怎么了?我还不稀罕让你养呢!”他握着小拳头,愤怒地朝宋阿姨嘶吼,“我要是也有一张表,你每一项都是大叉!你根本不配当我妈妈!”

就是因为这一次失控,他永远失去了被领养的机会。

他这只表面鲜亮的红苹果,不当心暴露了内里腐烂的果肉,所以被迫下架,离开了展览用的明亮橱窗,丢进库房角落,再也没有示人的机会。

后来,他从别处听说,当天来挑选他的夫妇家财万贯,由于他的失言,福利院错失了一笔数量可观的捐赠,这笔账自然算到了他头上。再后来,他成了典型的反面教材,每一个孩子参加“展览会”之前都要打一剂预防针,老师们说:你们学谁都行,千万不要学颂然,他放着好日子不过,活活把自己的下半辈子作死了。

是啊,活活作死了。

往后几年,颂然在福利院平平淡淡地度过。十四岁,他超过了被领养的年龄上限。十六岁,他背着画具,只身离开了福利院

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还不如外出闯一闯。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属于他的家,也一定藏在远离福利院的地方,因为福利院能给他的,早在面具揭开的一刹那就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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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相遇第三天 21:03

颂然当时满怀希望,认为自己只是走上了一段比旁人艰苦些的旅程,但在旅程的终点,一定会有一扇贴着大红福字的家门敞开迎接他。可是今天,当他在卫生间一大截一大截扯卷筒纸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到不了终点了。

因为他缺失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技能。

他根本不会处理亲密关系。

颂然对亲密关系的伤害几乎是毁灭式的:旁人只要显出一丝亲近的迹象,他就会产生一种逾距的试探欲挖出心底最阴暗的部分,不加掩饰地暴露人前,或者肆无忌惮地宣泄情绪,以便让对方连这一点刚刚萌生的可怜好感也毁去,从此对他望而却步,退避三舍。

从前的宋阿姨是这样,如今的贺先生也是这样。

这些年,颂然慢慢学会了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朋友、同事与邻居,却学不会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家人。

他与贺先生认识才多久啊?

才二十四小时,才打过三回电话。

那样成熟又温和的贺先生,愿意隔着一层肚皮相信未知的人心,把孩子托付给他照料;愿意慷慨地支付一万四的薪水,时不时逗弄他,用性感的嗓音撩撩人……这么好的贺先生,才一天,就给他活活作没了。

明天,贺先生会找来一个新保姆代替他,布布会留在自己家吃晚饭,不再过来听他讲故事,也不再缠着叫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