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战事不断,生灵涂炭,真正的春天还遥遥无期。
魏怀安诵过经文,目光从江宝嫦的腕间扫过,忽然问道:“江姑娘,我送你的那条菩提子手串,怎么从未见你戴过?”
江宝嫦苦笑道:“我所有的首饰都在逃难的路上被金莲军抢去了,连换洗衣裳都没剩几件。”
魏怀安抬眼仔细端详,见江宝嫦只戴了一支白玉簪,耳边缀着小小的玉丁香,和初见时一样素雅清洁,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把带着体温的佛珠递过去,道:“这个给你。”
江宝嫦连忙拒绝:“不,殿下,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魏怀安十分坚持:“只是用寻常的木槵子打磨的,不及我送你那条贵重,难得的是跟了我七八年,浸染了些许佛香,常常戴在身上,或有清心安神之效。”
江宝嫦眼看着太监们端着托盘走过来,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和他拉拉扯扯,只能双手接过,装进袖中。
饭罢,魏怀安使几个禁卫军护送江宝嫦回去,自往前头处理要事。
江宝嫦心神怫乱,一会儿想起那锅肉粥,一会儿隔着衣袖抚摸圆润的佛珠,经过一队守军时,无意中听到他们肆无忌惮的说笑声
“三殿下给了咱们不少粮食,这回可有吃的了!”
“米面有什么好吃的?哪有那些女人和小孩的滋味好?哎,你知道吗?我今天早上分了一块大腿肉,又肥又嫩,入口即化,那味道真是神仙来了也不换!”
“没事!地牢里不是还关着一百多个贱奴吗?咱们先在她们身上快活快活,等风头过去,悄悄杀几个解解馋,对外只说是病死了,大人根本不会追究!”
……
江宝嫦白着脸回到临时腾出来的民居,还没和崔行策说话,就快步走到墙角,把肚子里的食物全呕了出来。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崔行策吓得慌手慌脚,又是催丫鬟给她倒茶漱口,又是亲自递帕子,“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去给你请郎中!”
“我没事。”江宝嫦拦住他,喝下半杯浓茶,脸色仍然没有好转。
她在院中来回踱步,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抉择的困境,挣扎了许久,终于做出决断:“行策弟弟,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三殿下商量,你陪我走一趟吧。”
江宝嫦去而复返,令魏怀安又惊又喜。
他撇下朝臣,亲自迎出来,看见她把那串木槵子做的佛珠戴在腕间,心里更加高兴,笑问:“江姑娘,你找我有什么事?”
江宝嫦开门见山道:“我听说官衙的地牢里还关着一百多名罪奴,希望殿下可以赦免她们。”
她不等魏怀安诉说为难之处,也不避讳崔行策,主动拿出丰厚的筹码:“我知道赦免犯人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如今国难当头,殿下既缺银子又缺粮草,处境艰难,我愿意献出一百万两银子,为殿下分忧,如此,殿下把那些罪奴赏给我的时候,便可堵住悠悠之口。”
一百万两银子,换一百多条贱命,这样的赔本买卖,也只有她肯做。
崔行策本就仰慕江宝嫦,听到这话,更加佩服她的深明大义,激动得双目发红,呼吸加促。
魏怀安的神色则变得有些复杂,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道:“赦免她们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江宝嫦道:“殿下请讲。”
“我爱重江姑娘的能力与品行,不忍看着你以妇人之身在柴米油盐中蹉跎。”
魏怀安的语气保持着一贯的低柔,说出的话却没那么温和:“江姑娘肯不肯更名改姓,女扮男装,以谋士的身份陪在我身边,为我献言献策?”
第一百二十八回 忍辱偷生贱如浊水泥,救焚拯溺皎若云间月
第一百二十八回 忍辱偷生贱如浊水泥,救焚拯溺皎若云间月
地牢中充斥着难闻的恶臭
稻草和木头在潮湿的环境中发霉腐烂,墙脚长出一丛丛不知名的蘑菇;马桶装满污浊的黄汤,由于无人清理,正顺着桶沿往外流溢;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孩子依偎在一起,好几个已经在无穷无尽的折磨中变得神志不清,屙溺在裤子里,余下的也遍体鳞伤,衣裤上覆盖着黄黄白白的精斑和深褐色的血渍……这里追更⑾0⒊⑺⒐6⒏⑵⑴
五六间牢房里,找不出一个干净的人。
而淳于越快要死了。
瘦弱的少年趴在湿得能挤出水的稻草堆里,转头看向牢门。
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幻化成看不见的凶兽,跃上他的后背,踩住细瘦的四肢,张开血盆大口,把他的脑袋囫囵吞进嘴里。
他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口水从上空滴落,顺着脸颊流到下巴。
他并不害怕。
对他来说,活着是炼狱,死亡才是解脱。
淳于越最近经常想起之前的事。
他记得父亲做官的时候,好多人恭恭敬敬地喊他“小少爷”,他再淘气,再顽劣,看到的也全是笑脸,听到的也只有夸奖。
父亲被同僚陷害,以莫须有的“谋逆”之罪下狱,十岁的他懵懵懂懂地在“好心人”的提点下,向父亲的上峰求助。
那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和和气气地接待了他,十分同情他父亲的遭遇,承诺会竭尽所能帮父亲平反,夸他长得俊俏,声音动听,留他下来吃饭。
他吃过饭,就昏了过去。
他被那个老男人关在后院,受尽常人难以想象的折辱,最终也没能救下父亲的性命。
主犯斩首,抄没家产,家眷没入贱籍。
短短十几个字的旨意,把他们一家人打进血与泪的深渊。
淳于越不是没有血性的人,不是不敢死。
可他还有一个妹妹。
他已经脏透了,再脏一点儿也没什么,妹妹不一样,妹妹还干净得很。
淳于越咬牙撑下去,带着妹妹服苦役,把她做不完的苦活累活揽到自己手里,把黏在她身上的、像苍蝇一样的恶心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