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很兴奋,几乎同时加快了步伐,脚下的草地变得湿软,又很快变得干燥,踩到沙了,他们立即脱了鞋子,冲向了那片湖泊。David吹了声口哨,琳琅挥舞双臂发出欢快的尖叫声,两人一起跑进了水里。
“晚上,他来敲我们房间的门,我问他,你怎么还没回去,他说,嘿,要不要去周围走走。他经常地看我的样子。”
高瞻没有接话。琳琅说:“我也会经常打量他,在他之前,我发誓,我从没见过一个亚裔的男孩儿,那一刻,他父亲和他出现的那一刻,或许是我想多了,我觉得那间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在看我,或许不是其他人,或许是我第一次真正想要好好看一看我自己。”
“或许和你没有找到中文家教有关。”
“是的,我觉得有很大的关系,那种迫切想要寻求一种联系的感觉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我对他的好奇多过喜欢。”
琳琅游了会儿自由泳就累了,翻了个身,慢慢地游仰泳,David拿着两个充满了气的游泳圈游了过来,两个人笑着爬进游泳圈,仰面躺在湖水上,任水流推着他们漂流。
她开始数星星,惬意地用脚踩水,数了会儿她就昏头了,半阖上了眼睛,感受着风,水,不依不饶地小飞虫。虫子绕着她的手飞,她觉得痒,笑了出来,David也发出一阵笑声,她便去看他,两人笑着靠近。他们的黑头发全都湿了,沉甸甸地压在他们的脑袋上。
“我看到黑黑的头发,偏黄的肤色,棕色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歌里会唱黄皮肤,黑眼睛,我们的眼睛是深棕色的,我的眉毛很稀疏,他也是,你知道吗,我每年用的最快的就是眉笔和眼线笔,我需要给自己画出很浓的眉毛,长而浓的眼线,还有睫毛膏,我用很多睫毛膏,有时候还会贴假睫毛,我希望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样。”
“都会有这样一个过程吧,想要融入一个集体,尤其是孩子。”
“你不觉得很奇妙吗?就是小时候,你会有一段时间就想和大家一样,别人有什么你也想有什么,觉得这样很酷,后来呢,又觉得和大家不一样那才酷。”
“你的人生目标是当一个酷女孩?”
琳琅哈哈笑,一直笑,笑声渐渐低下去了,低到不发出任何声音了。
高瞻伸手抚了下路边的桦树,说:“外婆不太会做饭,她很开心美国这边小孩子中午带饭只需要果酱花生酱三明治就能搞定了,我的一个同学,他妈妈好会做饭,就是煲汤啊,炒菜啊,还很会炒饭,有时候还会在炒饭里面给他放芝士,就像茶餐厅那种烩饭,他妈妈会告诉他,找微波炉叮热了吃哦,可是他每次都把饭盒里的饭偷偷倒掉。我真的很不喜欢吃果酱花生酱三明治,我就问他,我吃你的饭盒,你吃我的三明治好不好,你知道吗,我搞不懂那个东西,为什么抹了花生酱还要加果酱,你搞得懂吗?”
“还是你觉得和大家吃一样的不酷?”
“我就是搞不懂啊,甜甜咸咸的,有点……”高瞻搔了下眉心,说出一个字,“齁?”
“hou?”
“就是……烧喉咙的感觉吧,很厚重。”他在空中写字,写得很快,这个字还很复杂,琳琅认真地看着,一遍没看懂,她说:“你再写一遍。”
她拉住高瞻,在周围找到一根树枝,蹲在地上说:“你在地上写一写吧。”
David划着水围着她转圈,不时用水扑她,琳琅笑得停不下来,脚踩水、手划水回击。她的衣服也湿透了。星月温柔,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她要翻出这个游泳圈,潜进湖里。她真的这么做了,她没想到David也潜了下来,他们一起浮上了水面,喘着粗气互相看着。
“烩饭好吃吗?”
“蛮好吃的。”
“叮了吗?”
“没有……”
“吃冷的啊?”
“日本人的便当都是冷的啊。”
“拜托……”琳琅笑出了声音,高瞻抓了几下后脑勺:“我以前一直觉得外婆跑来美国完全是因为这里有好多速冻食品,微波食品,后来华人餐馆越开越多,我们每天晚上不吃微波食物了,每天都下馆子。”
“那她到底为什么去美国?”
“她说她有了小孩,孩子不是她先生的,她不想待在香港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偷偷跑了,一开始坐船去的温哥华,后来跑去纽约,当时纽约在办一个什么戏剧节,请她去做嘉宾,她觉得纽约比温哥华好玩,就待在纽约了。”
“哇,还蛮有冒险精神。”
“对啊,她都不怕的,带了一行李箱的金条。”
琳琅又笑,推了下高瞻,高瞻撇了撇嘴,琳琅说:“那孩子的爸爸呢?”
“不知道。”
David摸到了琳琅的手,琳琅的脸一红,抽出了手,她拍了下David的手背,指向天空,一颗流星划过。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夜晚。
她永远地记得那个夜晚。
一个年轻,纤瘦的男孩儿走在她前面。
乌鸦投生的印第安勇士和一个不酷的女孩儿作伴,他们要去寻找一片湖泊。
“夏令营结束后,David和我通信,我们每次都写好长好长,”琳琅笑了笑,“基本上就是我在讲我的事,他在讲他的事圣诞节的时候,他来找我,我们在我家吃饭,他带了一个木头盒子给我,他自己做的,打开来,里面还有一个盒子。”
“等一下,我以为你说他是越南裔,其实他是俄罗斯人?”
琳琅嗤了声,作出一个打开盒子的动作,道:“小盒子里面还有盒子,开到最后,是一个很小的盒子,真的很小很小,指甲盖这么大吧,还能打开。”
“他的木工活不错。”
“里面是一颗红豆,他说,他觉得人就像一个又一个盒子,需要一层一层地去打开,开到后面能看到真心。”
湖水变得凉了,琳琅有些冷了,她从泳圈里脱身,往岸边游去。她和David湿漉漉地上了岸。
琳琅说:“我发觉男孩子好像都差不多,其实他和别的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他的样子不一样,他们吃东西的样子,喝汽水的样子,开车的样子,笑起来的样子……但是他又是不一样的,他走之后,我再也没回过他的信。”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营地的火光已经找不到了。两人牵起手来,互相依偎着,David用手搓琳琅的胳膊。
过了会儿,琳琅说:“我以前在拉拉队过,我和你说过吧?”
“啊,那个橄榄球队四分卫。”高瞻笑了出来。
“我有时候会想,我真的爱他们吗……”琳琅看着高瞻:“年龄数字好像是唯一一个能证明我们真的是按照某种规则循序渐进长大的,我经常觉得我们都是由片段构成的,而不是像年龄,16之后是17,17之后是18,像一根线,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高瞻点了点头,往前看去:“看年龄的话,人生应该是一条笔直的路,但是很多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人生其实像一颗球。球形的每一面都只是一些散落的片段。”
琳琅指着高处:“那我希望它是一颗迪斯科舞球,起码闪闪发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