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闻到一丝奇异的腥味,挺起腰往外眺望:“好像要下雨了。”
雷声轰隆隆地响起来,天却还是晴的。
小进和琳琅各自买了单,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两人冒雨并肩走了阵,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了。
第10章 4.1
迷幻的灯光助长酒兴,琳琅拿着一次性杯子随着音乐摇摆身体。她已喝至微醺,双眼半闭,沉浸在慢节拍的女声吟唱里。一双手贴在了她的腰间,一个男人贴在了她身后和她一块儿随着节拍舞动,两人的频率几近一致,慢慢地,男人环搂住了她,琳琅抿了一小口酒。男人的脑袋埋在了她颈间,一股止汗剂的味道袭来,琳琅吸了吸气,笑着往边上避开了些,男人将她拉回去,拉得更近,埋首亲她的脖子。两人的身体都很热,琳琅往后仰去,靠在了男人的怀里,她摸到男人毛发浓密的手臂,她被他的呼吸弄得很痒。他轻轻咬了她一小口,琳琅咯咯直笑,推了下他。
她面前都是些搂在一起缠绵的男女,到处都是浓情蜜意,少数落单的少年人要么靠在墙边喝闷酒,要么已经躺在了地上,昏死了过去。一个扎着双马尾,留齐刘海的亚裔女孩儿独自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琳琅,她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像个巨型人偶。琳琅转身拉着身后的男人离开了。
男人有一头棕色头发。
接连碰了几次壁,撞破了几场幽会后,他们终于找到一间空的厕所,灯开得很亮,两人抱在一起亲了会儿,男人就开始扯她的衣服,解自己的皮带。
大约三分钟后就结束了。琳琅铺了块浴巾在地上,躺着打起了哈欠,她有些困。男人穿好了裤子,问了她一句什么,她没听清,男人趴在她身上,来回抚摸她的小腹,他很享受,也很沉醉。像是一块砂皮纸在反复摩擦她。男人的嘴唇不时翻动,一双绿眼睛不时翻起来看她。他说,that's amazing right,他问她,Did you come.
琳琅只是很困,只是一直闻到止汗剂的味道。
……better than those asian……
这是她睡着之前,断断续续地听到的几个词。
“然后就是,Tina这边,大方向是没问题的,还有些小细节,我刚才又看了看,想了想,我们还是要再推敲一下,本来拍的时候我在机器里看到的时候就想喊cut了,就是因为这场戏吧,一天也只有这么一个时间段能拍,凑风,凑云,凑光线,你们都别紧张,误工肯定不至于,制片心里也有数,这场戏多预了些时间给我们,今天我们算是小试牛刀,啊,别紧张,我就是想看看整体这个走下来,行不行,我发现啊,就是你能不能,我们和嘉鸿的肢体接触,能不能表现得更自然一些,我知道啊,我们组呢从筹备到现在也就才两个月,你和嘉鸿的对手戏,正儿八经地说这是第一场,对吧?电影和录综艺还是有很大的不一样的,综艺吧,艺人和观众都是提前预设好,哦,有个pd跟着我,我做什么都会被拍下来,观众呢,其实就在镜头的另外一面观察我,就是你去看随行摄像师的镜头,这个是完全没问题的,观众也不会觉得,哎怎么回事,这个人怎么这么在意镜头,老看镜头啊?她是不是在演,观众就是很自然地就能接受你,我,我们拥有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观察和被观察的这种概念,Tina,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Tina垂着眼睛抓着剧本,点了点头,站在她边上的经纪人虎哥给导演李屿派烟,双手合十,异常抱歉:“屿哥,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们Tina第一部电影,难免有些不懂规矩啊,嘉鸿呢,她本身就是他的超级粉丝,就很紧张你知道吧?”虎哥笑眯眯地拍了下嘉鸿:“嘉鸿,你在youtube弄视频那时候,她就follow啦,一出新视频,她就抓着个手机看!真的!”虎哥瞅着Tina道,“你别太紧张……”他拱了拱Tina,对着李屿和嘉鸿一顿点头哈腰,“嘉鸿,屿哥,多担待,这样吧,我们回酒店之后,我找我们表演老师和Tina彩排彩排,就帮她入入戏,找找感觉?”
嘉鸿说:“我可以和她彩排练习啊。”
“那肯定不能麻烦你啊!你多休息,多休息!”
“没事,借个会议室就行了,第一部电影难免压力很大。”嘉鸿笑着看Tina,安慰说,“没事的,我第一部电影的时候一天最高记录一天NG40次,差点没把导演逼疯,而且越NG就越紧张,一直忘台词一直忘台词,后来我实在没办法了……”
大家都看着嘉鸿,嘉鸿比出个参拜的动作:“我就去……”
李屿挑起一边眉毛:“普陀山?”
嘉鸿哈哈大笑,虎哥跟着笑,Tina挥舞剧本驱赶蚊虫,蹍了蹍脚底的沙石。
“李哥!那我们先走了啊!”一群灯光师扛着器材来道别。李屿冲他们挥了挥手,拿出一管电子烟,吞云吐雾,问嘉鸿:“你第一部是个动作片吧?就在迪拜噼里啪啦追车那个是不是?”
“《极风》是吧?”虎哥笑着竖起大拇指,“你演得挺不错的啊!”
嘉鸿说:“我自己找了个地方,拿了个小盆子,给我弟弟烧了点纸,我说冬嘉佳,你保佑保佑你哥吧,别再NG了。”
李屿一瞅他:“就真没NG了?”
嘉鸿点头。李屿一咋舌头,竖起肩膀摇了摇头。起风了,四人身后的一辆保姆车的车灯照着他们,飞虫乱舞,虎哥挥着手打虫子,说道:“要不还是先回酒店再说吧。”
李屿扬起手,一指周围:“还是你们就在这里再找找感觉?”
Tina抬起眼,愣愣地看着嘉鸿,慢腾腾地说话:“可是……我没兄弟姐妹啊……”
大家都笑了。李屿拍了两下手:“真的是清纯偶像!单纯,简单,可爱!”
虎哥陪笑,说:“屿哥,那除了肢体方面,这台词方面没啥问题吧?台词方面的情绪传达啊啥的,嘉鸿,你觉得你俩来电不?”他笑着补充,“当然是在电影里啊。”
李屿先说话了:“这个来不来电吧,我觉得我们要这么看啊,小也和Tina的这个关系是很复杂的,我倒希望他们有些疏离感,就是那种小暧昧,但是能保持那种个体的独立性,因为他们并非普通的男女之间的,那种性的意味很浓的互相吸引,小也蜷缩在Tina怀里的时候,其实是在寻找一种回归母体的感觉,我觉得任何男性对爱情,对女性的爱慕都是源自一种对母亲的怀念。母亲怀胎十月,这十个月里她可以说是这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接触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生命,生命孕育生命,还是在一种对另外一个生命来说,是与世隔绝的环境下孕育它,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虎哥连连点头,拍了下小腿,满山的飞虫好像都飞到他们这里来了。远处,道具组在拆卸露台上的布景。嘉鸿摸出烟盒,虎哥马上擦上打火机递了过来。
李屿说得更来劲了:“我设计床单这个情节,就是为了突出这样一个概念,床单下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躲在一起,他们拥抱着,是一体的。”
“好,这个设计好。”虎哥点头称赞。
李屿看着Tina:“还有那个香烟烧出来的洞,那肯定也是有隐喻在里面的。我们是怎么看世界的呢?我们要带着一种自主性去看世界。
“电影里什么不是隐喻呢?黄昏是隐喻,风声是隐喻,落在演员脸上的每一道光,演员脸上的每一颗雀斑都他妈是隐喻,真的,我和你们说,电影就是矫情,布列松说他的电影就是无意义,那纯属放屁!
“你说要是无意义,他干吗那么爱拍脚?不就是在暗示,在隐喻电影里的角色放诸四海皆准吗?人人都可能会经历,会遭遇这样的事情吗?”李屿摸了下扎在脑袋后面的马尾,继续大侃特侃,“法国人就特别爱玩这一套,杜拉斯你们都知道吧?她编过一个本子,叫《家庭教师》,托尼·理查德森导的,别说,这个英国佬拍杜拉斯的本子比阿伦·雷乃这个法国人强,”他吸了口烟,眼神陡然一黯,“但是现在我们华语电影的困境也是对隐喻的解读,就说那个床单,那个拥抱的姿势好了,我打包票,有的观众肯定要给小也贴上‘妈宝男’的标签,但是,但是啊,一个人,你们想啊,无论男的,女的,一个人这一辈子怎么离得开对母亲的依恋呢?你爱你妈吗?”
李屿看着嘉鸿,嘉鸿笑了笑,李屿看虎哥:“你爱你妈吗?”
“那肯定的,妈妈最伟大,世上只有妈妈好啊。”
李屿又看Tina,Tina眨了下眼睛,没说话。
李屿迅速扫了眼众人:“我觉得这就很荒谬嘛,女的和妈好就是贴心小棉袄,就很暖心,男的和妈好就是妈宝?不是讲男女平等吗?
“平等不是说我有什么,你就也能有什么,平等是我和你,我把我和你,我看我们,我们是在同一水平线上的。”
虎哥应声称是:“还是导演境界高,您才是真女权,”他一指保姆车,“董哥接下来还有个会吧?”
Tina忽然说:“我不太明白为什么Tina在面对小也那种歇斯底里的发泄的时候那么卑微,然后就好像有些怜爱他……”她轻轻说,“也有母亲对孩子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啊……”
虎哥马上抢话:“那不是对着你发泄啊,那其实是已经打破了第四面墙了,这个主题升华到了对当下社会议题的控诉了,是吧,屿哥?”
李屿一时没接话,嘉鸿抽烟,看向Tina,他们斜对着站着,片刻后,李屿咳了声,道:“用歇斯底里这个词不太恰当吧?这是一种感情的宣泄,可能Tina你第一次接触电影制作,第一次接触我们艺术片,你不太了解啊,在你的印象里电影是不是就是那种三幕式的,一么,背景人物介绍,剧情推进,二么,前面交代背景的时候埋下的伏笔,阻碍主人公的障碍就要出现了,三么,主人公遭遇危机,但是最后总是能圆满解决各种问题,”李屿皱着眉头挠头顶心,“这就属于行活儿套路,商业片,那些没什么创新精神,很懒的,科班走出来的导演都特别爱搞这套,但是你们仔细想想这现实吗?生活里你所有问题都会得到解决?现实生活里根本就是一个问题还没解决,另外一个问题就冒出来了,根本就没个头,我承认我是野路子,我的风格就是自成一派,我就不喜欢这种工厂流水线似的成品,就和那些什么男团女团偶像似的……”
嘉鸿又看了眼Tina,她没接话,站得很端正,腰挺得很直。虎哥拿出手机找信号,说:“诶,要不我叫个宵夜吧?麻小怎么样?送酒店去,我们现在回去差不多能吃上。”
李屿还有话说,言之凿凿:“艺术肯定来源于生活,生活就是在各种各样的问题里的无限的循环,西方电影里那套和自己合解,找closure那套,overrated,人一定要和自己堕落的过去,和自己的酒鬼老爸,陪酒老妈,家暴丈夫,不爱自己的人合解吗?任何事情就一定有一个结论,有一个盖棺定论吗?凭什么啊?还有什么forgiveness,那是因为他们的宗教传统,他们的老祖宗那是背叛了上帝被逐出伊甸园的,老祖宗一辈子都想再次获得上帝的认可,拼命说服自己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不想被他们这套审美体系捆绑,华语电影该有华语电影的特质,老外看不懂那就看不懂呗,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观念,我们的艺术理念能够……我们自己表达自己,我不觉得问题需要被解决,我不觉得逃避一无是处,一个人有能逃去的地方,我草,那还不牛逼啊?那还不好啊?一个人要是能逃……”李屿突然哽咽了,突然握紧双手,紧得双手骨节都泛了白,他注视着Tina,“我们就是一根又一根被不知道什么人捆在一起,变成了一股的麻绳。
“我们在寻找莫须有的永恒,落下未知的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