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1)

堕欢 宁知澈下来 2791 字 5个月前

薛老夫人笑吟吟看着眼前正坐在?小凳上伺候她洗脚的?男人。

男人虽已年逾古稀,却仍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是她的?少时竹马,她自幼喜欢的?人,从家世到才能,从相貌到性子,都挑不出半分不好来,当年甚至还为了她辞去首辅官职,同?她远赴江南长住。

她当年第?一胎便是在?江南生的?,是个男胎,早产了三月,一出世便断了气,丈夫怕她见了难过,不敢让她瞧孩儿的?模样,因而她连儿子的?面?都没见着。

第?二胎生女儿时又难产,她还记得那日丈夫赤红的?双眼,素日里最是淡漠沉着的?男人,却后怕到抱着她微微发抖,不停颤声重复着“不生了,我们不生了,只要这一个女儿便好”。

就因这句话,她最后便真的?只生了这一个女儿,而丈夫身为谢氏族长、侯府主君,竟也?真的?不介意膝下无子,成婚四十年都没有纳妾收通房,只在?女儿长大?后招了赘婿入府,让长孙袭爵。

世上怕是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夫郎了。

薛老夫人看着丈夫轻轻将自己的?双足从水中托起来,捧在?怀里用锦帛仔细擦干,随后又见他四十年如一日地俯身抱她去床榻,忍不住笑道:“六十好几的?人了,真不怕扭着你的?老腰么?”

谢瑾呈小心将她护在?怀里,闻言也?跟着淡淡一笑,素来冷肃的?眉眼蓦地柔和下来:“现下还好,大?抵还能再抱你七八年。”

“八年后你才七十五,你十八岁时可是扬言过要背我到八十岁的?。”薛老夫人揶揄道,“当年你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天生神力?自幼习武,身子骨好得很,八九十岁照样能翻筋斗给我瞧,如今不翻筋斗也?就罢了,怎么还短了我五年?”

谢瑾呈脚步一顿,但只须臾便继续抬步:“年少无知狂悖之言,怎可当得了真?”

薛老夫人听得乐不可支。

男人年轻时几乎夜夜都要闹她,如今两人都已上了年纪,两把?老骨头,再也?折腾不起来,虽一入夜便早早上床躺着,却只是静静相拥入眠。

薛老夫人由着丈夫为她掖好被角,两人才刚躺下,便听外头许妈妈稳声道:“主君,老夫人,宫里有贵客到府,如今已在?正堂坐着了。”

圣祖爷和太?皇太?后不在?京中,太?上皇又已被幽禁,皇帝又没有立后纳妃,如今宫里能在?宣平侯府称得上“贵客”的?只有一位。

宣平侯府是谢家主支,代代出天子近臣,几乎每位皇帝都曾屈尊亲自到过府上,薛老夫人不以为奇,但此刻已然入夜,哪有皇帝夜访臣子府邸的??

薛老夫人看向自己丈夫,小声问他:“是不是咱们那三个不孝孙惹出什么大?祸来了?”

谢瑾呈眼底一片沉郁,缓了缓神色,一边扶老妻起身,一边温声安慰:“莫怕,若真是孙儿见罪于圣上,今晚来的?便该是血襟司的?人才是,何?须劳动陛下大?驾?”

薛老夫人虽不是第?一次面?圣,但心里终归有些犯怵,却不能对天子避而不见,迅速披衣梳髻,与丈夫一同?挪步正堂。

苏吟坐在?宁知澈身旁,下首左侧依次坐着薛夫人的?女婿和宣平侯府的?三位公子,右侧则坐着薛夫人的?独女和谢家的?三位少夫人。

京中识得她的?人不少,苏吟纵是轻纱蒙面?也?难掩身份,但她与皇帝一同?前来,宣平侯府的?人即便猜出她是何?人也?个个都识趣地只作不知。

薛老夫人常年住在?江南,连中秋除夕都不会回京,近日是因幺孙成婚才归家,因而宣平侯府与苏府虽同?在?京城,苏吟今日却是生平头一次见她。

许是岁月格外善待美人,又许是一辈子养尊处优,丈夫体贴,儿孙恭敬,府上没有半点操心事,薛老夫人虽年逾六十,头上却没有几根白发,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瞧上去至多只有四十五六。

谢阁老扶着薛老夫人向宁知澈行礼问安。

两人辈分高,无论去到何?处都是一同?高坐上首,习惯了挨坐在?一起,今夜皇帝到府,他们二人自然只能分坐在?下首两侧的?第?一位。

落座时薛老夫人瞧见丈夫微沉的?脸色,忍不住睨了丈夫一眼,那双眼睛虽不再如年轻时明亮清澈,却依旧温柔,里头盈满了笑意。

苏吟看在?眼里,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薛老夫人如今夫妻恩爱,四世同?堂,一家子其乐融融,明显早就淡忘了旧事。

她将目光移向宁知澈。

宁知澈神色不变,言道回宫时路过宣平侯府,瞧见府门外的?护国柱石,念及谢家建朝至今的?辅佐护国之功,便进来瞧瞧,温声对两位老人家说了几句关怀之言,又就朝政问了三位公子几句,最后赐给刚成婚的?谢三和顾氏一对玳瑁镶金嵌珠宝镯,便带着苏吟离开。

“问不出口也?不打紧,左右血襟司已在?查了。”宁知澈凝眉细瞧苏吟的?脸,“你昨夜没睡好,今晚早些安歇,或许明日便有消息了。”

苏吟垂睫点了点头。

骤然得知身世,她又才刚出月子不久,从昨日开始便心神恍惚,走着走着便身形一晃。

宁知澈脸色微变,立时扶住她:“明昭!”

谢家一众主仆正跪在?正堂外恭送皇帝回宫。薛老夫人跪在?丈夫身侧,看见那个素衣蒙面?的?年轻姑娘不知何?故踉跄了一下,听见皇帝语气微急的?那一声唤,不由愣了愣,当即看向丈夫:“你听见陛下唤那姑娘什么了吗?”

谢瑾呈低眸,顿了顿,缓声道:“没有。”

薛老夫人便又看向自己女儿:“婵儿,你可听见了?”

谢婵实?话回答:“母亲,陛下似是唤那位姑娘‘明昭’,但不知是哪两个字。”

“明昭?”薛老夫人呆呆重复着这两个字,“明昭……明昭……”

记忆里似有一个男人在?对她说:“‘慰我以好音,期我以明昭’。晚栀,我们生的?若是个女儿,就叫她明昭可好?”

这个人……是谁?

脑海里立时出现了一道声音,如魔音般一遍又一遍告诉她,这是她的?丈夫。

但谢瑾呈嗓音清冷如沉金碎玉,方?才回忆里那个男人的?声音却清朗动听,尾音微扬轻快,一听便知是个灿烂温暖如夏阳的?男儿,绝不是她的?丈夫。

薛老夫人只觉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脱束缚而出,致使她头痛欲裂,疼得紧紧捂着脑袋蹲了下来。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逼自己别再去想,但心底却似有另一道声音在?哀求:“那个人很重要,记起来,再疼也?要将他记起来。”

于是她忍着剧痛拼命回想,可她如今已六十一岁,记性本?就不大?好了,此刻痛得眼前发黑,如何?能想得明白?

耳边模糊传来丈夫、女儿和孙子孙媳们急切的?呼唤声,唤她“夫人”,唤她“母亲”,唤她“祖母”,还有两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唤她“曾祖母”。

这些声音明明来自她最亲的?那几人,此刻却吵得她愈发头疼,甚至想要逃离。

薛老夫人眼睁睁看着那个叫“明昭”的?姑娘与皇帝的?身影一点点隐入黑夜中,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间狠力?挣脱丈夫的?怀抱,踉跄着追了上去。

但她已经?年老,没跑两步便被人拦下。

丈夫再度将她拥住,关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上去那般着急心疼,薛老夫人此刻却只觉得恐惧,恐惧到浑身都开始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