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你若在两年前对我说,我兴许还会相信,但如今……”我微微偏过头,看着一旁的地面,“我累了,不想再应付这样的玩笑。”
殷诀没有立时吭声。
四周很静,唯有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去看。
许久,他终于开口:“……师兄觉得我说的,都只是玩笑?”他的声音低哑,像是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来般,干涩至极。
我不回答,只当默认。
“你真的……是这样觉得的?”他犹不死心地问。
我目光散在空无一物地面上,道:“……是。”
“为什么!我分明、分明都已做到这种程度……”他似是有些急了,说话气息有些不均,话到一半,便开始大口喘气,“师兄,你不能……”不能如何?不能否认,不能拒绝,也不能反驳?他说待我为师兄便是师兄,说待我为炉鼎便是炉鼎,说待我为人难道便真的把我当作人了?时至如今,我已经很少像刚开始时那般,因为所遭受的不公与屈辱,难以抑制地生出愤恨与不平。
我只觉得疲倦。
非常的疲倦。
微微抬起眼皮,想说些什么,可一对上殷诀的目光,却有些愣住了。
殷诀的眼睛很黑,形状狭长上挑,是肆意飞扬的模样,平日里总显得凌厉与傲慢,但此刻,他眼帘低垂,漆黑的眼珠却像是盛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好似被人稍稍一晃,便会有什么东西倾泻而出。
我以为这是我的错觉。
但下一刻,竟真的有透明的湖水从他左眼晃了下来,滑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蜿蜒的沟壑。
而他却仍旧死死地盯着我,似对这些浑然不觉。
“殷诀,你……”忽然一股大力传来,我只觉背部一紧,已被他拥进了怀里,被死死抱紧。
“师兄不能觉得我是在开玩笑……”他极缓极慢地说着,“我一直都在很认真待你,一直都是。”
他五指穿过我发间,另一只手按着我肩胛,将整张脸都埋在我颈窝,“……可为什么,我越是认真,便越是难以得到,而越想得到,便越是会全然失去。”
他的声音分明已是成年男子的低沉醇厚,语气却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般,满是委屈与不解。
我浑身僵着,却听他开始着了魔般一声声唤我“师兄……”“师兄……”“师兄……”我觉到了更加浓重的疲惫,而这股疲惫在肩头传来微湿之感时,便变成了烦闷,沉甸甸压在心头。
那一声声“师兄”,慢慢与记忆中某些已经快被遗忘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那是殷诀刚进剑宗,还未与我渐行渐远的时候“师兄,你怎又一个人练剑?”“师兄,我这式剑法不太会,你能教教我吗?”“师兄,之前演武台上受的伤好些了吗?”“师兄,你怎么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啊……”“师兄,理理我好不好?”“师兄……师兄……师兄……”那些纷杂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忽近忽远,时而模糊又时而清晰,然后慢慢地低了下去。
我被殷诀拥在怀里,看着远方逐渐暗下的天空,摇晃的篝火,任木柴细碎的燃烧声打在心上。
从前,我一直都告诫雨凝,修行者应当不为情爱所扰,凝心正意,方能求得大道,其实,这番告诫,不仅只对她,也是对我自己。
我幼年伴狼群长大,从未见过自己双亲,唯一可算上亲人的,大约便只有将我救回剑宗,教养我长大的青霄真人。
云崖峰常年清冷,青霄真人性情淡漠,我从未真切地体会过,书上所说的人世之情,究竟为何无论亲情、友情亦或是所谓……恋慕之情。
我只知练剑、练剑,仰望峰顶上那人的背影,仰望浩瀚广阔的天际,好似我寥落的生命里,被这两样东西便可彻底填满。
但其实不是的。
我并非生来无情无心之人,或许,正是因为未曾得到,对一些东西,反而更为在意。
情之一字,渴之最深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旁人对我一点点好,我便会牢牢记在心底,青霄真人救我养我,予我关怀,我便生出十倍的报答之心,纵使他想要的报答,于我是钻心剜骨的苦痛。
云横诚心待我为友,我便也以诚心待他,纵然最后,一切都只是场刻意谋划的骗局。
而殷诀,殷诀……他是经年之前,第一个踏进那座寂寥清冷、只有两人的云崖峰里,让我生出主动关怀之心的,我的……师弟。
我叹了口气。
抬手搭上他的背,像当年我曾经想过那般,也像一个师兄在安慰自己师弟那般,轻轻拍了拍。
只是如今已非当年。
我不再渴望,也不再想去拥有什么。
便连安抚的动作,也僵硬而迟滞,我甚至疲倦得难以将手抬起。
殷诀背脊紧绷了一瞬,很快便放松下来,他伏在我肩头,贪恋般将我揽得更紧,“师兄……”我停下动作,目光看着远处朦胧的群山,淡淡道:“哭够了?哭够就起来。”
殷诀身体僵了僵,却仍赖在我颈窝里,闷闷道:“不够。”
我蹙起眉,“起来。”
殷诀道:“……再等一会。”
我道:“我从不知,堂堂大殷太子,居然是个只会窝在别人怀里的窝囊废。”
殷诀毫无所动:“窝囊就窝囊,只要师兄肯信我……”我冷冷道:“我从未说过要信你。”
殷诀沉默下来。
半晌,他沙哑道:“可师兄到底还是在意我的……刚才,你分明……”“住口。”
我打断他。
“……好,我不说这些。
但有一句,我还是要告诉师兄。”
他终于从我肩窝抬起头,眼眶还泛着微红,双眸却是雨洗过后的清亮,灼灼凝视着我,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我方才所说字字句句,都是认真,不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