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天下人都逃得,你一个天子逃得吗?弃了河北,弃了东京,还要再弃了淮北,跑到扬州来。
罢罢,有那样的父兄,新的官家又怎么可能是个有骨头的,只是想到了姐姐那愁眉紧锁,她心里难受地紧。甚至大逆不道的想,你配不上我的长姐,不是我的姐夫。
但是短短几个月间,世情就翻转了个,他召回了李纲,任用了韩世忠,又在八公山上不走了,集结了兵力打的无往不胜的金人北走,然后一步不停,顺着淮河往陪都南阳去了。
后来邢秉乐读书多了,建炎初年选定陪都是有大学问的,虽然二者都是对河北局势彻底无望和对中原大部的无奈放弃,然后寄希望于从后方振作的道路选择。
但最大的差别在于扬州靠近长江,一旦再退,就是偏安之局,最好不过东晋局面。而去去南阳呢,进可入关中,退可入襄阳,还能连接关西残军,而且即使是襄阳,也无疑是兴复政治信号,诸葛武侯《隆中对》说明白了,这地方就是兴复中原的起点!
不过那时的邢秉乐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她,除了读书刺绣,她就是在为自家安危担心。没错,到了扬州也不安全。谁能想到主战赤旗的李纲李相公身负留守之职,居然能在江宁逼出一股叛军来,扬州城内都是些逃难的达官贵人,无不自危,见识过靖康之耻的女眷甚至人手一把锋利的簪子,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名节,实在是不想受辱而已。
毕竟,只是见到,就觉得太苦了。
可是叛军没来,岳飞来了,神奇地解救了一城百姓。同时走了的还有李纲,再是挽天倾的人物,也抵消不了皇嗣夭折的罪过。但是想起了姐姐腹中那个不知男女的小外甥,邢秉乐不知道该说是怜悯还是冷漠。
凭什么我姐姐的孩子生死未知,你的孩子夭折就要天下缟素。
可是二十四桥边上红芍年年开了又落,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建炎五年,邢秉乐已经十三岁了,越发亭亭,有时候穿着荷叶裙,也会引来少年郎窥探,可她从来就很厌烦这些。
家里人口又多了不少,她并不在乎,除了母亲,她待谁都是冷冰冰的,嫂子婶子们自然说话不好听,却总被她更加激烈地抗争过去,父亲也不会对她做出任何处罚,只是宣布要举家迁回东京。
母亲诧异,“听亲戚说京城里如今乱糟糟的,官家对于二圣.......这个时候回去做什么?”
父亲不耐烦,“天家的事你少掺和,你不是老哭先皇后吗?如今佛佑公主回来了,我们做外公外婆的,这种时候不得去看看。”
如果不是知道佛佑建炎三年就回来了,邢秉乐觉得自己八成就信了。什么外孙女,还不是因为官家在追夺滥觞恩荫,父亲怕了。
他是国丈,只要姐姐还是大宋太庙里的宪节皇后,追夺不到他头上,可是几位哥哥的荫官可不好说,毕竟官家在这几年已经用包括刘光世在内的好几颗人头告诉你,他不好惹。
不过邢秉乐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毕竟完颜娄室等人的人头也告诉金国人,宋国的皇帝不好惹。
但任你百般经营,该失去的也会失去,邢家四月份到了东京,曾经的宅院早就军管了,前车之鉴,要是要不回来的,朝廷内外正忙着议和风波,只能匆匆买了房子蜗居,父亲去了最钟爱的姨娘那里,邢秉乐陪着母亲一屋住。半夜里,秉乐听到了母亲呓语“大姐儿,我的大姐儿。京佑啊,佛佑......”
除了佛佑,别的人已经成为了黄土,包括那些曾经讨厌的妾。邢秉乐一个没忍住,也差点哭出来,窗外东京的繁华在这一刻让她无比的厌恶。
好在第二日就有好消息传来,许简国夫人和邢二娘子入宫探望公主。
听着父亲喋喋不休地交代怎么样为兄长求情起复,秉乐压下了眼里的厌烦,低头看着前些日子赶工修好的小鞋子,也不知道佛佑的尺寸合适吗?
番外邢秉乐二
再见到佛佑时,邢母没忍住就哭出来了,一声儿一声肉的,明显把人家大公主吓了一跳,邢秉乐虽然知道母亲的苦,却也无语佛佑上次与外祖母相见时还不满两岁的娃娃,能有什么记忆?
再说孩子在塞北那天杀的鞑子的那里还不知道受了多少罪,肯定要怕生一些,因此她好不容易拉住了母亲,轻轻地摸了摸外甥女发髻上可爱的宫花,拿出平生最大的温柔,道:“佛佑,我是你的小姨啊,你母亲的妹妹。这么久才来看你,是我对不住你。”
人和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佛佑当时也才八岁,早慧却又敏感,但是却从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姨身上体会到一种很特殊的感情,如果要类比的话,金国浣衣局里母亲温暖的怀抱和低声地哄着。
那是比父皇还让她安心的感情,因为爹爹是君父啊,她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一点的责任。
仔细看看,虽然那时母亲已经枯瘦的不成样子的,但是眉眼间,她们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母亲十二三岁的时候,是不是也如小姨,绮年玉貌,无忧无虑?
她红了眼睛,叫了一声:“小姨。”说着拉着神佑给邢母和邢秉乐磕头。
邢母再感情外露也知道不妥,忙起身避开,一迭声说:“殿下万万不可,君臣有别,您这不是折老身的寿吗?”
这时,早就在一边看着她们骨肉情深的潘贵妃忽然说:“还是老夫人明白啊,大公主金枝玉叶,可不是谁都能来剐蹭的。”
邢秉乐当时就觉得这女人不会是有病吧,她隐约记得这位当年不过是康王府里一个县君名分,纵使当时怀了身子,长姐也不过一句淡淡的“蠢货而已,徒有皮囊”。
你看看人家一直来作陪只笑不说话的吴贵妃,真怪不得生过一子也压不住人家。
邢秉乐觉得姐姐真是天纵英明,只是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位还是一如既往的蠢笨,而且会在未来一直蠢下去。
话说回来,哪有为人子女看着母亲被人挤兑的,她淡淡一笑,“潘娘子说得对啊,先皇后命苦早夭,不能尽后宫之主的职责管教公主,那么公主回来后教导公主礼仪的傅姆都该重重责罚。”
公主回来后,差不多一直都是潘贵妃来抚养,这话可是在打脸了。
潘妃恼了,道:“二娘子管的也太多了,这是宫里的事。”
邢秉乐不疾不徐地道:“自古只听说外戚不能干政,没听说外家不能关心自家骨肉,娘子若是不高兴,咱们大可以找姐夫分辨一下。说来我还有件事好奇呢,这一回东京城,就听不少人说两位国丈,不知道姐夫何时又立了皇后。”
这话一出,杀伤力巨大,连吴贵妃也坐不住了,赶忙说:“潘姐姐,您看您,老夫人和二娘子都是多年未见,真情流露。又没有真乱了君臣之别,不过是骨肉天伦,您怎么还较上真了。说来奴从前福气伺候过先皇后,今见了二娘子,真是依稀有先后几分风采,让人不禁感伤呢。”
邢秉乐一笑,道:“吴娘子客气。”没有在为难下去,又给三位公主都准备了礼物,神佑这孩子虽然和她没血缘,但无疑也是个命苦的,姐妹俩相依为命多年,邢秉乐就是为了自家外甥女,也会多慈爱几分,只是这孩子怕生的厉害,故而也亲近不怎么起来。
至于三公主宜佑,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但也有礼物。
至于潘妃气的脸都要红了,终于忍不住离开,那是她自己跟自己赌气,邢皇后乃是正宫,她就是这几位公主的正经姨母,头回见面送些家常礼物那是礼节,你要是嚷嚷,就算官家偏爱,一样有很多御史愿意跟你聊聊礼法。
有本事你跟官家说去,让他立你为皇后啊。
不过说到这个,她还是有心想陛见一次,不为别的,既然她已经得罪了姓潘的,就怕她对佛佑使坏。别以为愚蠢的人就不会害人,往往这样的人反而会让人无从防备。
毕竟你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不过据说官家最近因为金国使臣把诸位靖康中掳走的公主、宗女和贵女好几百人送了回来的事恼火的要命,佛佑就非常忧心地说姑姑们回来明明是好事啊,不知道爹爹会生气到再也不陪她逛州桥了,而且嘴角燎泡面积变得越来越大,以至于最后不得不上药。
那当然是因为强盗跟你讲道理,往往是想从谈判桌上得到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
金国想要议和,这才愿意先行无条件交还二圣与诸皇子以下所有被掠皇亲贵族、皇妃宗女,以示诚意。
二圣与诸皇子,议和成事之后,也可即日放归……然后仿照辽国,约为兄弟。新的金国皇帝还跟官家承诺废黜称帝的刘豫,以此达成两国和约,就像当年的檀渊之盟一样。
可是她邢秉乐就是在孤僻人缘不好,也知道去年的尧山大战,好像是你们金国第一名将完颜娄室被阵斩,从此再也无力南下,以至于内部夺权,另立的新皇帝。
这个情况下,官家能答应?相公们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