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看着屋外朦胧的鱼肚白,暗自想,其实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这个靖康之前的老臣子,也真正服了这位主上,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血统,而是相信,带领大宋走出去的,必然是他。
翌日并无朝会,李光却也不敢让官家等候,虽然精神不足,但李光还是早早起床,穿好官服出门而至延福宫,却又被蓝珪引至延福宫西侧,武学食堂中,赵官家倒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穿着海蓝色燕居服,见着李光,主动招呼道:“李中丞可用过早饭了,要不要一起来点。”说罢还指了指桌子上的卤化豆脑、大碗鸭子汤和凉碟开胃小菜。
一国之君,到了如今还如此简朴。李光越发觉得自己一会儿应该委婉一点,毕竟,到了这个地方,不免看到了太上道君皇帝从全国各地移植过来的上好杏树、不知道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才修建好的杏冈,而一想到太上道君皇帝,谁都会对官家宽容许多。
但话又说回来,李光毕竟是个政治人物,不会因为一时感慨丧失大原则,只是谢恩后陪着官家喝了一碗鸭子汤,然后就道:“臣敢问官家,昨日为何勃然大怒,不发一言便撇下众臣与新科进士回了后宫?”
赵官家也对此没什么隐瞒,直说了出来,又反问,“朕对中丞坦诚,也请中丞对朕说实话,南方也好东京也好,真就有那么多人怀念二圣在位的圣政吗?若如此,反正如今金国已灭,是不是就要迎渊圣回宫重新继承大统了。”
“陛下慎言,这话不可乱说呀。”
“无妨,这里除了你我,也不过蓝大官一人,朕是真心想听实话。”
李光环视左右,发现还真如官家所说,并无闲杂人等,于是也强压心中各番情绪,尽力坦然道:“官家何故出自诛心之言,早在白马绍兴之时,您就说过,您的皇位早在兴复东京的时候便无人能动了!而臣虽然是由渊圣拔擢,却知道如今天下兴复是官家之功,更相信将来重现汉唐之迈,非官家莫属,此话臣不仅在这里敢说,也敢对任何人说。”
“朕信李卿家。”
李光出奇平静,侃侃而谈,“但即便如此,臣还是要说,臣虽不知东京也好东南也好是否还有人怀有怨怼之意,但昨日行为实在不妥,太上道君皇帝时的旧俗不可取,陛下一言废除,臣等都会遵命。可是官家,如今已经是太平光景,就连唐太宗李世民,作为天策上将和皇帝都是不一样的,官家是不是也该管管自己的脾气。”
听到这里,赵玖忽然笑了,“这话李卿家早就想说了吧。”
“是”李光越发坦然,“臣知道自己为李公相举荐,于官家来说没有赵张胡刘四位相公贴心,更不是宗忠武那等挽天倾的名臣,但官家依然容臣,无非是看中臣虽有时管不住脾气,到底还非得清大是大非,而且道学一脉也不能被完全打压。”
“但臣谨记官家知遇之恩,更要恪尽职守。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官家脾气,有时候真的很像道君皇帝,无非您是把天下,把抗金看得比什么都重,根子上给自己加了一条底线,所以臣等也认了。只是官家,如今时代变了,您本是可以做唐太宗的人,不要局限于光武帝的成就。正如王十朋在策论里说的,官家威势,纵然太祖太宗不能比拟,但若是滥用这种威势,却绝对会给国家带来灾难。臣等与官家辛苦十年,相忍为国,总也不是为了看到那一天吧!”
赵玖等了一会儿,确定这位御史中丞说完了,方才起身,意味不明地说:“若不是今日当面,朕只怕会以为这话是吕公相对朕说的。”
李光一声叹息,道:“官家,臣如今也是六十的人了,半生蹉跎,怎么也会改变一些的。”
“是啊,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赵官家忽而用了人家感慨男女之情的诗,听在李光耳朵里却只以为是比喻而已,正想要不要恭贺官家喜得新作,却忽然听赵玖道:“李中丞,昨日的事,朕十分不悦,礼部翟卿和太常寺卿吴敏中已经上奏疏请罪。但让朕没想到的是,背后鼓捣这件事的人,居然是京西经略使万俟卨和吏部侍郎吕祉。”
李光一时目瞪口呆,万幸刚才把茶具放下了,不然能当场御前失仪。
说实话,除了礼部尚书翟汝文算是有点节操的人,剩下三个在李光眼里就是糊涂蛋和幸进之徒,为了讨好官家做什么都不奇怪。
但问题是官家何其厌恶道君皇帝当政时的乱象,臣子之中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们又不是旧势力,吕祉更是主战急先锋,这么做图什么?
赵玖似乎明白他所想,笑道:“自然有所图,朕已经决定陈规重新掌管工部营建新都了,那么枢密副使就空出来了。再加上燕京府尹、兵部尚书、东南使相都空缺中,李卿知道朕为什么怀疑了吧?”
“臣愚钝,还是没有太明白。”
“不要紧,朕已经决定,不日就会下诏,以御史中丞李光为东南使相,处理两浙、福建路事。看看是谁想用朕这把龙椅谋求利益。”
第二十四章:水木两党
那日的延福宫武学,秋日的太阳如流火一般,渐渐叫人心浮气躁。李光不自觉又喝了一口茶,本能地推辞,道:“官家错爱,臣才德不够…….”
赵玖丝毫没放在心上,“都说了要坦诚,李卿怎么又拿这一套来糊弄朕,不会是觉得东南之地豪右太多,许相公虽数年努力,但真正难啃的骨头都在后面,所以怕毁了一生青名。”
李光终究还是有脾气的,忍不住自下而上的在官家身前严肃驳斥了,道:“官家,您还跟臣说坦诚呢?难道您不知道,臣祖籍越州上虞,再出任东南使相本就不合适。若只是怕得罪人,臣又如何会在六贼当政时蹉跎到那般年纪?”
这倒是真话。李光少有才名,崇宁五年就考中进士,赵鼎张浚谁的在科举上都是弟弟。任知平江府常熟县期间,太上道君皇帝宠臣、在江南搞花石纲搞到方腊起义的朱勔之父朱冲倚势横暴,李光囚绑其家仆治罪。朱冲大怒,借着儿子的势力逼迫李光,李光不为屈服。改任京东西学事司管勾文字。相当于直接从富庶大县县长成了省里政策研究室的办公人员。
后来因为得到大儒刘安世的赏识和推荐,他又被授任太常博士,上任第一件事啥也不干,首先指责士大夫阿谀奸佞成风,甚至援引荀卿‘有听从,无谏诤’的话,来堵塞言路;又认为怨嗟之气,聚结为妖气。所以我们要相信,李光这些年并不是针对赵官家,他就是这么敢说话,所以和那个丰亨豫大的时代格格不入。
这次著名奸臣,另一名六贼成员王黼厌恶他,令吏部任他为桂州阳朔知县。
可以说李光前半辈子的好时光全被这些人祸害了,如此深的资历居然后来去给李纲当幕僚当小弟才复出。
这也是赵官家敢让他去东南的原因,所以这位本来不需要再忍任何人的皇帝独夫硬是把不快忍了下去,反而让人又采摘了一盘莲子来,不咸不淡地道:“李卿先听朕说完,朕当皇帝这些年,可是又什么话不敢说的,既然说了,当然会说明白。”
这下子,李光方才冷静了些许,然后暗自懊丧,老实地答了一声:“是。”丝毫没注意到杏林之中,又有一人被杨沂中引来。
虽然知道迁都已经成为定局,但毕竟现在还是首都,万家繁华不在话下,中秋时节,汴京人潮如织,却是因为邸报上明发的消息震动了朝野上下甚至市井门户。
节前最后一次大朝,赵官家宣布了人事任免命令:
改御史中丞李光为宁海军节度使,领两浙路经略使,驻杭州,使司江东、江西、福建、两浙、广西、广东六路。
原东南使相许景衡再次荣休,带着越王的爵位继续在丹阳钓鱼了,这次应该不会再返聘了。
以原江南西路经略使权邦彦为兵部尚书。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当年宗泽留守东京期间的老臣,资历很硬,行为清白。
枢密副使陈规改任工部尚书兼任燕京府尹,赴任燕京营建新都。为了明确上下级,燕云使相胡寅再兼任了都省副相。
礼部尚书翟汝文和太常寺卿吴敏中操办琼林宴会不利,与国家大政策相悖,前者记过一次,后者回家养老。
京西经略使万俟卨平调太常寺卿,吏部侍郎吕祉平调为江南西路经略使。
好家伙,一系列的人事调度,足以惊破朝堂。之前,为了保持朝堂政策的一贯性,也是对宰执们之前几年出色执政表现的回应,赵玖对前段时间的争权夺利一直保持了一个隐忍态度,但这次,他终于亮出了他的权威,那种灭西夏,屠女真的天子权威权威。据一些不可靠的小道消息,面对几位宰执的不同意见,赵官家当着上下文武的面,问了一句,“莫非朕之绍宋,就是把新旧党争变成了水木党争。”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赵鼎和张浚立刻脸色惨白,免冠谢罪,而一向对臣子宽容的赵官家这次却极为反常的扭头就走。徒留惊慌的众臣子。
这些传言未必可信,但是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因为第二天当朝首相和枢相都上了请罪奏疏在家待罪。
虽然理论上御史参奏宰相才会如此,但明显二位宰执受不住官家这番敲打。赵鼎多年基层心理素质还好点,更苦的是张浚,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却再也不敢私下找木党成员商量,当然他清楚他即使真敢邀请,别人也不会来。
把朝堂弄得战战兢兢的赵官家却不管这些,中秋月明,满月圆如铜钱,边缘洁白似冰屑,中间微微颜色深浅,如灯火珠光,引人遐思。
夜色如水,外面的梆子声“砰砰”传来,已经有零散爆竹之声了,而当朝第一大族吕氏那栋传了四五代的旧宅后院内,吕家那重修的祠堂后面,几株还没长花苞梅树之侧,蜿蜒小廊之上,鹤发白面的吕好问无奈的看着又打定主意来自家蹭饭的赵官家,习惯了。
赵官家也光棍,直接道:“烦,来吕公相府上躲躲。”
听听这话,感情一天前把整个官场差点搞出大地震的不是您。不过老吕是也不愧多年朝堂裱糊匠,一面和官家练着他喜欢的五子棋,一面道:“老臣冷眼瞧着,赵相公和张枢相都是淮上从龙的,知道官家忌讳。万俟卨等人着实蹦跶的过分,官家处置了也就是了,还是别把二位相公吓坏了。”
这话也就吕好问敢说,赵官家也不藏着,执着棋子道:“朕当然知道赵鼎也好张浚也好都算是忠贞之士,多年来也守着底线,做的不错。只是获鹿大战,这巨大的战果不仅把朕乐晕了,也将宰执们弄得心态失衡了,不然如何会让人钻了空子。朕现在浇一浇冷水,也避免他们真犯下大错,让朕不得不换了宰相。那才是真正的动荡。”
吕好问松了一口气,道:“官家英明,那吴敏中本是蔡京所举,出东京都快十年了,一时糊涂弄错了规矩也不是没有可能,翟尚书那里因为老母病重分了神也情有可原,倒是吕祉和万俟卨都任职中枢多年,参与此事还搞成这个样子,着实让臣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