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1 / 1)

“老将军同我讲你在这儿。”洛清河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了栏杆边, 她从随身的小袋中取了肉干喂给海东青, 过了一阵才补上下半句, “伤怎么样?”

海东青吃够了肉干,眯着眼睛重新回到了栏杆上假寐。洛清泽在它面前半蹲下, 伸手去捋那乱糟糟的翎羽, 答道:“皮肉伤, 已经处理过了。阿姐怎么来了?今日营中不是过节吗?”

洛清河倚在栏杆上, 闻言指了指边上的食盒, “来给有些憋着气的小子送饺子, 否则怕是这一夜有人都要站在靶场吹风。”

少年张了张口要反驳,却见她掀开了盖子,重新补了一句:“有什么用了饭再说。”

北地的冬天热食格外抢手, 现下明明无风, 食盒里的肉香还是混着米面的香气飘了出来, 惹得原本吃饱了的鹰都咕噜着想要凑上来。

洛清泽面上微热,这才老实在洛清河身边坐下来。军中不比京城,那些个贵家子的习惯放到这里边是要吃大亏的,他在过去的这一年多里习惯了奔波,如今拿着温热的羊肉饺子只顾得上大快朵颐。

塞外荒凉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像是清冷的霜雪。营中苍凉的歌声沿着月光弥散入耳,只余下了听不清唱词的余音。

好像是不知谁唱的清平辞。

月光也把远处箭靶上密密麻麻的箭矢照得分外清晰。

洛清河看了一会儿,起身抄起了旁侧放的弓和箭袋。铁骑用的弓都沉,这和骑兵们厚重的铠甲相得益彰。她挽弓搭箭,大致瞧了眼插满了箭矢的靶子的方向,几乎没多做等待便射出了手里的箭。

箭头的寒星骤然间穿透雪夜的寂静,零星飘散的雪籽被呼扇着抛在身后,箭矢嗖的一声钉入靶心。

原本插在靶上的箭窸窸窣窣落了满地,被溅起的雪花掩盖。

长空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箭之下的风声。

洛清泽已经吃完了带出来的那盘饺子,他吹着面汤残留的热气,仰头一口气将那碗面汤喝了跳下栏杆。海东青被他惊得不满地叫了两声,干脆把脑袋埋入翅膀里不搭理人。

少年拿起了被放下的弓箭,向着同样的方向重新挽弓。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立在雪地里,翩然的雪把他们肩头都覆了银装,箭囊里的箭慢慢减少下去,直到最后一支箭钉入箭靶,沉重的弓被扔在地上。

洛清泽撑着膝喘气,他肩上还有伤,但此刻少年像是感受不到一般仰起头。他额上有汗珠淌落,呼出的气息变成了寒夜里袅袅而上的白烟。

洛清河垂下手,那支最初被射出去的箭矢依旧牢牢钉在靶上,她垂眸俯视面前的少年不发一言。

“……我想了很多次。”洛清泽喘着粗气,他蹲下来,手掌覆在冰凉的弓上,低声道,“如果我不退入沼泽,那么我能不能做得比这一次更好。”

洛清河曲指摩挲着扳指,等了片刻道:“结果呢?”

“我不能。”他摇头,“阿姐,你说得对,我在面对她的一开始就犯了致命的错误。”少年的眉眼被笼罩在阴影里,他很像老侯爷,也很像过去很多年里北境在草野白雪里摸爬滚打的普通人。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战胜这样的人。”他闷声如实说。

他们不是洛清影和洛清河这样的天才,他们会输很多次,但他们得学会在这些失败里汲取最缺乏的东西,在伤痕里接过前人肩上的守土之责。

洛清河沉默了片刻,抬手抵在了他的发顶,“谁都可以犯错,但不论犯多少错误,我们的目光只能向前。”

这个姿势让少年鼻酸,他抬起头,好像某一刹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彼时的稚童不堪习武的痛楚,避过严格的老师往内院跑。他对洛清影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被长姐展臂抛起来的惊吓和事后安抚的糖块,这让他幼时对洛清影又爱又怕。但如果遇上的是洛清河便不一样,她会如今日一般将温热的手掌按在自己发顶。

将门之府聚少离多,这是为数不多的温情。

而他现在已经比洛清河高了。

“你可以输给拓跋悠很多次,但终有一日这些债要讨回来。”洛清河勾唇笑起来,她退开两步,仰头看着高悬的星月,“你、小辞,还有很多和你们一样大的人,都是一样的,想赢从来不是什么坏事。”

洛清泽顺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亘古不变的星河照耀着雪野上的每个人,群山在雪中若隐若现。高山与长河在某个时刻近在咫尺,有人止步在它们脚下,有人用尽全力去看峰峦上的好景。日月星辰见证着前人与后来者殊途同归的迷惘与悲欢,又看着一代代的人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营中的歌声还未止歇,明日还要巡防,这是一年到头里戍边的将士们为数不多的放纵。

洛清泽听着营中的歌想起主帐案前的那支梅花,不由问:“阿姐,你会想念温大人吗?”

洛清河侧头看了他一眼,搭在木栏杆上的清酒倒映出天边月辉,她端起酒碗,低笑道:“会,但又不会。”

“嗯?为何啊?”

她没答话,仰头慢慢将酒饮尽了。

今年因着边关战事,咸诚帝罢了百官宴,许多贵家今夜倒是比往年热闹不少,恰逢今夜无雪,长街上点鱼龙灯的人家也多了起来。

温明裳不在侯府,她白日里接了崔家的帖子,今夜去崔德良府上一同用年饭,这是家宴,席上的都是阁老自己的学生,比起所谓宴席,倒更像是一桌团圆。

她是崔德良最小的学生,少时刚入门便颇让老夫人疼惜,今年又出了那些事,老夫人瞧着她忙于政事人都消瘦了不少,心疼得把人叫来自己身边坐,布菜的筷子都没停过。

若不是临近宴罢,崔德良见她看着面前被端上来的羹汤满面为难把她一同叫了出去,老夫人估摸着还能琢磨着让她多吃点。

崔氏门风雅正,阁老的这件宅子温明裳常来,不论时节院中皆是一派好气象。

“听人说你昨日还在办事房。”崔德良没让下人跟着,师徒俩信步行于廊下,脚边有内院豢养的狸奴嬉闹跑过,“还在算战时的花销吗?”

“嗯。”温明裳揣着手,她畏寒,出来便被塞了手炉,“天枢阁初立,本就诸事冗杂,又逢战时……开年后怕陛下要问旁的,便想着一块儿算了。”

崔德良颔首道:“战事一起,数年的府库存银都要挥霍殆尽,的确该细细盘算。只是除了这个,你手头上还有商路与锦平殿下的改制……我听闻,陛下来年春还有意让你去北境一观?”

“是。”温明裳呼出口气,“海商已交由下边的各级官员着手细则,倒不会与初时一般大费工夫,再加上先帝本就有此意,柳……罪家虽染指,但大体框架不变,点人去便可。此事办妥,来年府库存银可以至少翻上一倍,如若陛下无他用,应战时急用足矣。长公主殿下的改制亦如此,学生所行不过微末之功,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话音微顿,道:“先生既提及此事,我倒是想起来有一事要劳烦先生。”

“明年春闱的事吧?”崔德良笑笑,“地方官吏重新委任,施以轮换监察以保所行诸事之效,的确是好想法。但有被除名者,原有的位子便空出来了……你这几年办的事啊,都不知给朝中换了多少要员。春闱是个好时候,也该选些新人出来了。”

“簪缨之家历年恩荫也在其后。”温明裳沉吟片刻,“此事我不便插手,吏部今朝眼见殿下所行亦在犹疑,届时详策还需内阁商议,要劳烦先生了。”

崔德良闻言驻足看她,像是在注视什么新鲜事物一般端详着自己的这个学生。天子明晃晃的倚重加之于身,对任何一个年轻人而言皆是难言的诱惑,可温明裳不同,她对权位的所求不在本身,而在物尽其用。

他教导天子如何拿捏御下和用人的平衡,咸诚帝的确学得很好,但所谓平衡在温明裳这种人身上其实并无大用,因为所求是公而非私。平庸的君主掌控不了这样的能臣,他们不懂得容忍与宽仁,也不理解有人能将无数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弃若敝屣。

温明裳在为咸诚帝办事的同时也在防备对方发现这样的本质,她在真心与假意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