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一言不发，静静陪着他哭，悄无声息地等待马宣的彻底宣泄。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马宣激动的情绪才得以缓解。林墨掏出袖袋中的丝帕递给他：“擦擦吧！我的帕子是用药水泡过的，有提气凝神的功效，擦擦脸你会觉得舒服一些。”

“谢谢！”马宣接过丝帕，将脸上的泪水擦干，抬头，道：“你真的很聪明林墨，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你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吗？”林墨皱了下眉：“你从来都不是输给我，马宣，你只是输给了你自己！”

见马宣默不接口，林墨也不纠结：“说说吧！将你的委屈、憋闷、不甘、愤怒，还有你所有的杀人计划全都跟我说说。我想，你大约不会喜欢带着这些秘密下地狱吧？”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马宣突然问：“你早已看透了我这个人，早已洞悉了我所有的作案手法和环节，甚至每一步都精准地掐在了我的软肋上。如此，你还想让我说甚？”

“我想让你自己说，乃是因为你是个人。”将马宣递还过来的丝帕折叠整齐，林墨又收回袖袋。

她的动作轻缓，没有丝毫鄙视，表情亦平静，淡定如水：“谁都不是天生的杀人凶手，钱多、江汉成、顾立福也好，还有你马宣，你们都曾经拥有过一颗质朴善良的心。即便你们皆犯了十恶不赦的罪，你们也有自己的尊严，我尊重你们的尊严！”

见马宣怔住，林墨再给他斟满酒：“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内心深处最不愿旁人触及的黑暗。但，你毕竟活过。马宣，请对你自己仁慈一点，哪怕活着时没有朋友，死去后也不要孤苦伶仃。”

这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马宣再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角滚落两颗大大的泪珠：“你说得对林墨，总是自己一个人憋着太累，临死前怎么也该让自己放纵一回！”

“事情的起端要从今岁春试说起，呵！林墨你知道吗？考入上庠北院之前，我始终坚信寒门学子才是真正的沧海遗珠，那些世家子弟，不过是些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

可是，直到真正与他们坐在同一个学馆就读时，我才知道自己多么可笑。

因为，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他们的起点比我高，自启蒙开始，他们便由最好的夫子教导，他们所享受的读书环境是我马宣穷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每当我拼尽全力达到一个我自认为是极限的高度，他们却早已跨过了这个高度，在头顶俯瞰嘲笑我。

你知道这种感觉多无奈、多悲哀吗？”

唇角弯起一抹苦笑，马宣前所未有的颓废：“我从小就是爹娘眼睛里的骄傲，是我们那一带公认的神童。可进入上庠北院之后，我突然发现这里的神童太多了。我，永远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不管我如何努力，学业都只是勉强过关。在夫子眼睛里我可有可无，在同窗学子们眼睛里我也同样可有可无。

林墨，像你这等含着金汤匙出生之人可能体会到我的无奈和悲哀？我所有的自信和骄傲都在入学后一点点被磨损掉了呀！”

……

第337章3 与尸同住：因妒忌杀人

看着自己的手，马宣眼眶里都是泪：“总有比我更加优秀的人出现，比如顾立辉。他明明和钱多等人一样不学无术，明明浑身都是恶习和毛病，明明花天酒地、无所事事。但他的学业却是出类拔萃的，哪怕他丝毫不用功，他也可以做出锦绣文章，也可以写出整个北院最漂亮的一手好字。

他的性格也很好，开朗随和，夫子们喜欢他，学子们亦愿意同他亲近。

但凭什么？凭什么我十余年寒窗苦读却赶不上他一个整日吃喝玩乐的纨绔？就因为他家有钱吗？就因为他的运气比我好，他就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出人头地吗？”

“所以你就杀了他，因为妒忌？”林墨问。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却令马宣浑身一抖。

“你怎知顾立辉整日都在吃喝玩乐？你怎知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据我所知，顾立辉非常勤奋刻苦，他母亲方氏出自书香门第，在顾立辉三岁时亲自为他启蒙，对他严苛教学。而身为三房嫡子，顾立辉自幼被长房兄弟姐妹们欺负，他只有拼命读书，努力做得比长房嫡子们更好，甚至性格都自幼隐忍、强颜欢笑，才能让母亲扬眉吐气，让自己在顾家有一席之地。

在你马宣十余年寒窗苦读时，顾立辉也同样在付出努力和汗水，也许，比你付出的更多。今时今日，他在上庠北院取得的成绩，根本不是你所谓金钱与运气堆积出来的，而是顾立辉自己日积月累慢慢积攒下来的。”

“可是他有很多毛病，他……”

“对！他确实在翰林宫学沾染了一些恶习，比如炫富，比如随波逐流，但这样的恶习，难道你没有吗？在他炫富的同时，你在仇富，在他随波逐流的时候，你在远离大众孤立自己。顾立辉扩大的只是自己优渥的家境，而你丰满的，却是你的自卑和妒忌。

马宣，你可知自己比顾立辉幸福一百倍？你从小就有疼爱你的爹娘，有一个虽然贫穷，却幸福温暖的家。可顾立辉有什么？他自幼得不到父亲疼爱，从小面对着大家族的排挤打压，除了金钱，他只有一个懦弱的母亲。

你在父母望子成龙的期盼下长大，即便压力再大，你爹娘尚有个盼头。顾立辉呢？他不能入仕，即便拼命读书，字写得再漂亮，他也无法出人头地。他唯一的赌，他母亲唯一的期盼，不过是一个优秀儿子的虚名罢了。”

“……”马宣一下子噎住。

过了好一阵，他才苦笑摇头：“罢了！志不同道不合，我不与你辩论这个，我只说我为什么要杀人。人都说有因才有果，顾立辉就算再有苦衷，他也不该利用我种下恶因。”

林墨定定瞧着这个瘦弱又偏执的青年，问：“你所谓的恶因，是顾立辉向文学提出更换寝院的要求吗？”

“没错！”马宣突然激动起来：“我好端端住在那个寝院，他们五人虽不喜欢我，却也不会欺负我。原本我安安静静做我的小人物，悄无声息度过我在上庠北院的学子生涯就好。是顾立辉，他为了达到自私自利的目的，不惜将我拖下水，亲手把我送到钱多三人的嘴边。

你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那钱多岂是好相处的主儿？别说我马宣没本事，换做你林墨，若没有定北王做后盾，也一样降他不住。

算我倒霉，遇到了这样一群十恶不赦的魔鬼。所谓的偷银子不过是个开端，只要我一天留在上庠北院，钱多他们便不会善罢甘休。

林墨，你永远不会明白那种天塌地陷的感觉，永远不会知道那种被人诬陷当成过街老鼠的耻辱。嗤……”

第337章4 与尸同住：我可以信任你吗？

马宣的笑容放大了：“现在因为顾立辉亲手种下的恶因，你却来指责我给他喂下恶果，口口声声告诉我顾立辉是个多么上进的有为青年，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林墨的眸光闪了闪。

她知道马宣说的都是事实，皇权之下没有绝对的公平与公正，弱肉强食的生存环境亦无法评判谁对谁错。但，这些都不是杀人的理由。

见林墨不为所动，一双眸子却温柔得出奇，马宣唇角自嘲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

突然，他问：“林墨，我可以信任你吗？”

“你觉得呢？”林墨不答反问，声音依旧平静。

“呵呵……”马宣笑起来：“是啊！你我那么不同，你振振有词、大义凛然，从第一次看见我就仿佛看见一只肮脏的老鼠。你是所有人眼睛里正义的化身，我这等邪恶之人如何敢高攀。但，怎么办呢？偏偏我就是不讨厌你，甚至莫名觉得，我心里不管想什么，你都会懂。林墨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这话问得叫人心酸，林墨的胸口有点堵。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夹了些菜放进马宣面前的盘子里。

马宣瞧着那些菜，眼睛渐渐湿润：“你相信吗？我最初没想过要杀人。即便被他们冤枉偷银子，即便翰林宫学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撵走，我也没想过要杀人。

因为，我心里虽有难过，但也同时松了口气。我终于不用再看夫子们的脸色过日子，终于不用再被钱多等人每天追着殴打。我甚至渴望自己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就这样平淡又快乐地过一生。”

“可是菜市口那次偶遇，让你改变了所有看法，对吗？”林墨问。